那日之后便是万国朝会,听闻一连三日,有婢子来报说,过筵席礼后,各国教场比武,我朝迎战北蛮战局正酣之时,有位将军忽然发病,手拿着三叉戟伤了好些人,言语间好像是和这位汗王早有过节。
北蛮人,汗王,我心里一怔。
盛会不欢而散,各国已撤离京师。
我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变故,那蛮将若是死了,我便是退无可退了。
夜雨寒凉,我借着查巫蛊的事由闯了狱刑司,听狱卒说白日里发狂的那位将军就被关在地牢深处,明日行刑,力斩不怠。
地牢里阴森异常,光线极暗,我一时不能适应。
有铁链急促的碰撞声传来,黑影从牢笼里扑将过来竭力将手臂探出来,晃得整个牢笼都在震颤,随时要碎裂一般:“妖女!给我解蛊……给我解蛊,你一定有解药,交出来!交出来!”
我立刻顿住了步子,辨认出那人相貌来:“原来是袁将军,好啊,你只要如实回答我,我这就给你解药。”
我走近了几步,看着那恶鬼一般的囚徒,问道:“北蛮的汗王已经撤离京师了吗?”
袁胜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他不是快死了吗,哈哈哈哈……敢用弯刀来吓唬我,还不是败在我手上……”
死了……
他怎么可能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你在撒谎!”
我莫名的觉得心慌,甚至没发现身体不可抑制的在颤抖,袖间握住匕首的手攥得发白:“你私自养蛊陷害我爹,排除异己。如今引火自焚,又借宫中蛊虫之患,引我进京,条条目目,我今日就同你了断!”
“你想杀我?来啊来啊,反正我现在生不如死!”恶鬼一般的人用头紧紧抵着门,满脸的兴奋:“你如今不给我解药,我死后蛊虫会爬满整个皇宫,到时候人人都中了金蚕蛊,都来陪我去死!你这就杀了我啊,来啊!”
七年的东躲西藏,我这一生的悲凉都拜眼前这个疯子所赐。
“呸!”牢里的恶鬼拼死挣扎,大声低吼着咀嚼一阵,忽然从嘴里喷出一口热血,嘴角还露出一截银线,被牙齿磨碾得不成样子。
血浸染了我的白衣,殷红刺眼。
“等着吧,金蚕食尾,你们统统都不得好死!”两只枯朽的手抠住围栏,几乎要烙下印记。
我拿着匕首的手在抖,又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突然笑了,再恐怖不过的笑看得人头皮发麻,手脚僵住了一般。
“既然这么怕,那就不要看。”
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突然觉得肩上一暖,宽厚的袍子罩住了的周身。
呼延灼冷冷瞥了眼囚牢,留下一阵冷细如雪的声音:“有时候生不如死比一刀结果更快人心,漫漫长夜,袁将军可细细体会。”
也许是错觉,我第一次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与他身份相匹配的暴戾与残忍。
地牢里远远传来一阵惨绝人寰的嘶吼,而后归于死寂。
狱刑司的狱卒昏睡了一地,灯火如豆。
“他们怎么了?”
呼延灼蹲下身,拍了下其中一个狱卒的脸:“昏过去了,这熏香估计量能迷昏两头牦牛,估计他们明日才能醒。”
我警觉起来:“你来多久了?”
他拍了拍手上灰尘,笑开:“你担心我受伤,嗯?”
“我是怕你死了,我没法从皇宫里脱身……”
“夜里出来就穿这么薄的料子,心急?”他突然凑过来,裹紧了加在我身上的袍子,最后化为一个结实温暖的拥抱:“你那日在城楼上放纸鸢,可真好看,我想带你回漠北,愿意吗?”
我张了张口,却还是言不由心:“商英只想回到宛城,希望汗王能一言九鼎。”
他突然静默许久不说话,只是双臂收紧了些,我感觉挪动一下都无比艰难。
“你真心想回去?”
“嗯。”
“我偏不!”他凑在我耳边说,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说这话时像个顽劣的稚子,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从那怀抱里挣脱时,呼延灼就在我咫尺的距离死死盯着我,慢慢的,俯身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闷声闷气说:“我也很想你,过几天我就接你出宫。”
“什么叫也……”
蛮族人的吻额礼向来和求亲一样庄重,我缩进他的黑袍里,手指触到眉心的位置,刺了花钿似的烫,却欢喜又惶恐不安。
5.金蚕蛊
宁妃死了。
这消息传出去之前,我在椒房殿正为宁妃调配药浴。
“你知道的,我已经快要死了,我要去向长生天赎罪了。”她半闭着眼,轻飘飘地呵出这一句:“我能见到灼儿,已经很知足了。”
我没有回她,却问了另一个问题“娘娘昨日去过狱刑司吧。”
轻轻地一抖架上披帛,狼牙的碎石颗颗砸在地上,闷闷地响:“娘娘串手环的银线,我昨日在牢狱里恰巧见过。”
当晚就听说袁胜金蚕蛊发作,这种蛊虫若不是人为刺激,并不会泛滥至此。
只是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宁妃,也会为了孩子做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搭上自己半条命。
宁妃笑着闭上眼睛,像是在谓叹:“阿英,已经迟了。”
我迅速探她脉搏,寸寸凉下去。
这手环或许代表着某种指令,以至于宁妃这样孱弱的人,竟然会独闯狱刑司去见袁胜。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句迟了是什么意思。
整个皇宫一夕之间,凡是功臣贵族,显贵宠妃,均染上了金蚕蛊,真应了袁胜最后的诅咒。
人心动荡,惶惶不可终日。
椒房殿的殿门被猛然破开,内侍和婢女窸窸窣窣拥了一室。
为首的男子大步流星跨进来,一把扯过塌上宛如一片秋叶的女子,目露凶光:“贱人,朕这般真心待你,你居然还一心向外,来人,给朕带走!”
尽管我知道宁妃此时已经没了气息,却还是感到心寒。
“还有你,宫中这蛊虫之患一日不解,朕就让你们商家就此消失!”
我被那人揪着衣领摔翻在地。
京都暴雨如注,宫内蛊患成灾,人人自危,正是臣不能谋,将不能武之时。
前方忽然传来城门被破的消息,北蛮兵马长驱直入,皇城攻陷,一路浩浩荡荡,杀声震天。
后来,听闻宁妃的尸体被高悬于城楼之上,其形状惨不忍睹,却成为这岌岌可危的皇城最后的防线。
这便是君王之爱,生如囚鸟,死如贱奴。
果然,来势汹汹的北蛮兵马,独到了城门口,三军待命,久久止步不前。
我趁着宫中混沌,乔装逃出了宫门,呼延灼的兵马就在城门外,我身上有伤,在离营帐不远处坠了马。
浑浑噩噩听到有人焦急地喊:“快!把早前找的那个大夫叫来!”
他一身戎装,我触到了那坚硬的甲胄。
“汗王……”我气力虚弱,他缓缓贴近我的鼻息:“江山易主,头可断,血可流……你利用宁妃下蛊,用这等阴毒残忍的手段来换九五之位,金蚕食尾,会有报应的……”
后半句话随着刀身一块没入肉里,离心口三分远,我算准了狠狠刺了进去,瞬间血流如注。
我眼也不眨地怔怔看着,唇角上扬。
“呵,报应?!就算是有,能奈我何!”他似乎无感,面上波澜不惊,死死握着我拿刀的手腕:“你同我讲这些道义,那城楼上悬尸保命的是谁,不顾臣民趁乱逃往永安的是谁,如今,你能近身伤我。”
他拉我更近,全然不顾伤势堪忧:“不过是仗着我这般不管不顾的喜欢你!”
“喜欢?”我反复咀嚼这个字眼,闭着眼轻轻笑了:“我若不能为你所用做出这泯灭天良的事,你也会喜欢?”
他浑身一僵,目光黯淡下去,只转身吩咐:“传令下去,就地扎营,明日便攻城!”
随行的大夫匆匆赶过来,就看到这一幕,怯声问:“这……这是要医谁?”
“她身子太虚了,老先生替我守着她,医不好休怪本汗不义!”他抛下这一句,大步开道先行,老大夫只得战战兢兢紧随其后。
我身上的伤是炼药时蛊虫的侵蚀,宫中金蚕蛊泛滥成灾,根本无法抑制,其实我早该料到呼延灼和宁妃里应外合,种蛊杀人,他才是最大的金蚕蛊主。
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金蚕蛊的反噬才是最可怖的地方。
我想救他,只有我能救他。
夜里雨还没停,愈下愈大,守卫撤走了一半回营帐休息。
我摸黑牵了马,从军营里逃了出来。策马来到不周山下,风雨交加。
雨势倾盆,冲刷下来泥流滚石,我步步维艰。
听闻腥虫草要以血为引,我从没试过,直到将那草药握在手里才知道什么叫锥心之痛,腥虫草周身生刺扎入皮肉里会迅速疯长,所以要在血水引出来之后,迅速连根拔起,与血肉脱离。
我从不怕疼,却还是喊哑了嗓子,直到东方泛白,再也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