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硬地转过身,见那人自暗处走来,灯火逐渐通明,黑压压一片甲胄围了上来:“多年未见了,商小姐还是这般重情义,我猜的果然没错,但凡你知道颜胜的死讯,就一定会自投罗网。”
这人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我就浑身冒火。
“颜将军是如何死的?袁胜,你个卑鄙小人!我当初真不应该救你……”
“你在那个穷乡僻壤躲了太久,颜将军早已中蛊不治身亡了,圣上派人正到处找寻商鹤之女呢。”他说完大笑,却突然抑制不住猛烈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在战栗。
我冷冷看了一眼:“你竟然也中蛊了?真是因果报应!”
他双目猩红,刀近在咫尺:“解……解药给我,你知道这蛊怎么解的,快给我!”
“将……将军,圣上下了旨……巫女入宫,不能伤其分毫的。”身侧的守卫,颤声提醒。
袁胜发起狂来充耳不闻,刀刃贴着我的颈子,划出一道血线。
“我不会解蛊,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刀口触及皮肤的地方,撕裂得生疼,我被逼到了死路,正生了鱼死网破的念头,突然耳边一凉,羽箭破风而来射翻了对面的人。
勒马吁止之声堪止,我只觉腰上一紧,被扣上了马背。
呼延灼随手将手里的弓弩旋给副将,唇角微扬:“巧了,本汗正要进宫面圣,巫女之事,就替将军走这一趟了。”
“这是卑职分内之事,不劳……”
无非是不答应,呼延灼不胜烦闷,挥手示意,身后的一干蛮兵便立刻弯刀出鞘,壮如牦牛的身形简直比迎上前来的卫兵大了一个尺寸,正是盛怒之下杀气腾腾的阵势。
“我们狼神子孙只凭手里的刀说话,虎狼尚且畏之,尔等肖小鼠辈,胆敢拦我!”
两军对垒,一方节节败退,头盔尚且被射翻在一旁的袁胜,隐忍之下攥紧了刀身,终是不敢硬抵。
呼延灼驭马开道,余下的兵马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我回头越过他的肩头就看见那班人,就这样被他肆无忌惮地甩在身后。
耳边传来一阵沉厚的声音,几分戏谑:“商姑娘好本事!从我眼皮子底下脱身就为了上赶着来这里送死,嗯?”
“我自己作的,我乐意,横竖都是死,悉听尊便!”
他叹口气,忽然吁止了枣红马,一股蛮劲把我拽下来,目光滚亮:“商姑娘以为我是什么人?山匪?!”
我方才被袁胜的刀吓得脚底发软,恍恍惚惚抬起眼,就看见对方阴沉着脸,身材魁梧,像山一样笼罩过来。
北蛮人鼻梁高挺,眼睛尤其深邃,他那么直直的看过来,我顿时觉得后背冷汗涔涔,硬邦邦丢下一句:“强人所难,难道不是吗?”
“我呼延灼的确是有求于姑娘,也本想着不勉强姑娘,可是……”
他目光凛然,突然抽出腰间的弯刀!
我下意识闭眼,背都僵直了,却听见“嘶啦”一声,睁开眼看见他从披风上划下一角布料来,轻轻贴着我脖子上的伤口,继续刚才的话:“可是我刚才救了你,姑娘再帮我就是报恩,不算我强人所难。”
他手底下动作温柔,与外表的粗旷相去万里,我有些怔愣,又瞥见他的刀并没有收回去,心虚退了一步:“那……那你要救谁?”
这世上难解之事,就是欠人之情,不还不安。
4.宠妃
我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被送入宫,爹爹当年让我避世七年,绝不许我踏足的禁地。
不过那蛮将曾信誓旦旦许诺,我若帮他救人,就是刀山火海也会护住我周全。
宫中因蛊茶案正闹得人心惶惶,召回巫女的八百里急令还在路上,我便身披国家大义站在德政殿前,犹如久旱逢霖,又似羊入虎口。
我接到的第一个旨意是医治椒房殿的宁妃。
据说她早前本是都蛮汗王的宠妃,在权势争夺间,如今已是皇宫三千莺莺燕燕中的一个了,生性清冷却无尽荣宠。
世间的男子都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是牵念。
巧的是,呼延灼说的那个世上对他极为重要之人,恰好就是宁妃怀玉。
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我竟也好奇起来。
推开殿门,一阵陈腐之气漫上鼻息。
层层叠叠的纱帐掩映下,一个憔悴堪忧的女子,满脸倦容,咳喘不止。
我眼明手快地扶她坐起身,见她满身斑红,口中喃喃絮语,却睁不开眼睛,乃是癫蛊。
日积月累,已是回天无力的极煞之蛊。
我吩咐婢子们用羊毛给宁妃擦拭周身直至淤血渗出,再用药浴。
两个时辰后宁妃果然缓缓睁开眼,我这才看清她的相貌,实在是个美人,可惜太憔悴了些。
我看着看着心里就愈发觉得凉,索性开口告退:“娘娘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医治。”
本也没想着这病里的人竟然也有几分力气,忽然扯住了我的袖子:“你见过灼儿?”
“这是他送你的?”她轻柔抚着我腕上的狼牙手环。
“这是他托我带给娘娘的,我险些忘了。”我缓缓褪下手环:“恕我斗胆,娘娘是?”
“我是他娘亲。”
这世上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人,我想到这里不禁无声地笑了。
宁妃脸上忽然有了笑意,衬得整张脸都明媚起来:“我能见到他吗,他什么时候来?”
“过几日,万国朝会之后。”我答得轻快,胸腔里莫明地塞满了欢喜。
此后我每日来椒房殿医治,宁妃气色一天天好起来。我知道早前她久病不起无非是生无所望,如今万国朝会在即,每日掐指算着日子都是满心的期盼。
每七年一次的万国朝会,如期举行。
宁妃固执的要在城楼上看一眼,从殿前的中线一路通往平阳街,泼天富贵,如锦繁华。
她看到军旗招摇,鲜衣怒马,唇间绽出一抹明艳的笑:“我的灼儿来了,他要带我回漠北了。”
宁妃忽然转过头:“阿英,你知道漠北吗?天地那样大,赛马的时候风从耳边呼啸着过,所有的事都抛在后面了,什么也不用想……”
从没见过她说那么多话,好像打算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
千军万马从眼前过,她眼底一片茫然,只喃喃同自己说,直到声音呜咽,泣不成声。
“娘娘等等。”
我夺过婢子手里的纸鸢,回头吩咐:“兰生,扶住我的脚踝!”
半人高的城楼垛子,脚底下就是数丈高台,我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眼也不眨就踩了上去。
纸鸢迎风卷拂起来,在半空跌撞几下,愈飞愈高。
“快扶娘娘就站在这当口,探出半个身子就行。”我腾出一只手着急地比划着,吓得面色惨白的宁妃,无意识的被搀扶过来。
城楼下锦旗猎猎,高头大马之上乌泱泱一片黑甲。
十一只纸鸢与风痴缠在空中,缤纷而艳丽,城门下的人群逐渐有了骚动,越来越多的人抬头看天上。
我死死盯着那为首的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那人似乎向来冷淡,不为周围的形势所动,直到有开道的副将回去通报,他才缓缓抬眼。
那日城楼下兵将眼中的女子一袭红衣,风兜了满袖,像只正要振翅飘飞的羽蝶,艳绝一方。
我在城楼上举目四望,他在城楼下策马徜徉,一顾首宛如初见。
隔着千千万万旌旗人马,他看过来时,目光里像是有了温度,我几乎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直到脚下有些虚晃,我仓促地从城楼上走下来。
宁妃望着城楼下的人奋力招手,喜极而泣。
日薄西山的人身陷宫闱,一生荣辱半生期盼,如今近在眼前却只能看他遥遥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