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瑞安被带到松木宾馆时,身上带了防治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药。毕竟,岁月不饶人,都快退休的人了,落下一身的病。听说纪委最难对付,心脏病是不能忘带的。
刚在宾馆房间坐下,钱瑞安就倒了开水,先服了几颗药,稳住自己的心态。
作为省外经委的副巡视员,现在他还分管着下面几个处室,管着几条线的非公企业。应该说,委领导对他是信任的,也是肯放权让他管的。本来,他想好好干个一两年,再好好捞它几个进来,退休以后好回家过安稳日子。谁料最近如此触霉头,竟然让纪委给逮着了。这一回,指定是凶多吉少,他得慢慢琢磨出应对之策。
于天青似乎已经预料到钱瑞安的盘算。在开始的三天时间里,他并不急于让他说出与俞庆元之间的事。在与钱瑞安谈了半小时后,于天青给他出了一道作文题,题目是——《从我担任省外贸公司经理至今的贪污受贿问题》,副标题是——《我与党政机关干部以及各类社会人士之间的不正当经济往来关系》。
题目给他以后,于天青就再也没出现过。
在监控室的显示屏上,钱瑞安一会儿抓头皮,一会儿摸心窝,急得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老钱,你别转啊转啦!你转得我头晕!”陪着钱瑞安的重案室副主任王之问对他嚷道:“有事说事,实事求是嘛!你那点事,我们差不多全掌握啦!要不是外贸公司和外经委的人都把你供出来了,与你相关的一些老板啊,客户啊,把你咬出来了,我们怎么会无缘无故找到你呢?你以为我们纪委吃得空没事儿做啊?我们手头案子多得很,忙都忙不过来。既然把你找来了,你就得说,把所有的事儿一古脑儿全倒出来。早说早完事儿,我们大家都省心,是不是?”
“你们真掌握啦?”钱瑞安苦着脸道。
“那还跟你说笑啊?”王之问道:“要不然,那么多省管干部,我们偏要把你找来?”
“王主任,咱们交个朋友。”钱瑞安苦笑道:“你倒是说说看,你们已经掌握了哪些问题?”
“你这是套我?”王之问道:“今天把你找来,是让你主动交代问题的,不是让你来做填空题,我问一道你答一道的。要这样的话,我们还办什么案?你还有什么诚意?你一定要实事求是,把自己的问题全部说清楚,这样才是配合我们办案。”
“我明白,我明白。”钱瑞安还是苦笑道:“我说过了嘛,现在于主任也不在这里,就你我两个,咱们交个朋友,说句知心话,行不行?你们究竟掌握了我哪些方面的问题,提醒提醒,我也好认真思考,早点把问题讲清楚啊。”
“你的事还用我提醒?”王之问道。
“那当然。”钱瑞安道:“从担任外贸公司经理到现在,都一二十年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段,我哪记得清那么多事啊?你们于主任出的题目太大了,我完成不了啊。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有哪些不正当的经济关系。所以,王主任,还得麻烦你提个醒,告诉我究竟犯了哪方面的事,是哪几件事,我也好找个切入点,把问题想清楚啊。”
王之问知道他是不想把问题扩大化,不想把身上的事全说清楚。可是不说又过不了关,于是就耍个小聪明,让办案人员提醒,以便挤牙膏似地交代问题。这种情况,在办案当中也是常见的。
这方面的经验,王之问当然不缺乏。他干脆来个顺水推舟,道:“好吧,既然你说交朋友,我就和你交个朋友,出去以后,你可别说不认识我这个朋友。家里面的大事小事,我可都要拜托你了,到时候,你可别不讲交情。”
钱瑞安道:“哪里哪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开口,我出去以后保证帮你办到。对了,你们家里都有些什么事啊?”
王之问道:“事情多了去啦。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一个个都来找我帮忙,大多是来帮助孩子找工作的。你想,我一个纪委干部,除了办案谈话外,一不管人,二不管事,哪里能够管得了单位招工的事啊?告诉你吧,不怕你笑话,这么多亲戚找我,我是一个都没帮上忙。”
钱瑞安道:“好,你放心。这件事对你来说难,对我来说不难。我们外经委管的就是企业,我和下面好几个行业的企业头头都是好朋友。到时候你把你亲戚的简要情况告诉我,我把你把这事办了。多了不敢说,解决三五个还是有把握的。”
“好啊,那我先谢谢你了。”王之问道:“既然你把我当朋友,那我也不能把你当外人啊。”
“就是。”钱瑞安忽然压低了嗓音,道:“王主任,还得请你提个醒,你们究竟掌握了我什么问题,这次为什么突然找我谈话啊?我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呀!都快急死人了!”
“别急别急!”王之问笑道:“说出来,我就违反纪律了,弄不好,我得挨处分了!”
“你知我知,”钱瑞安道:“我们不说出去,谁都不知道。”
王之问道:“为了朋友,我可是霍出去了。告诉你,你在担任外贸公司经理的时候,不是收过几笔钱么?你想想,最多的一笔是?”
“是楠州的还是外地的?”
“楠州的外地的都有,有一笔就是楠州那个什么厂里的嘛!”
“你说的是楠州肉联厂?”
“是啊,肉联厂的人都交代啦。还有其他一些食品企业的,什么渔业公司啦,农产品公司啦。”
“渔业公司!农产品公司!”钱瑞安睁大眼睛,大声道。
“有没有?”王之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这两家企业,然后走神似地问道:“有没有收过钱?难道是我听错啦?我也是听于主任提起过一点,我没有看到材料啊!我们于主任作风专断,有些重要的线索都是他一手把持的,我也只知道一点点啊!”
“明白明白。”钱瑞安道:“我做过一把手,我知道一把手的脾气,没有哪个一把手肯让副手抢权的,谁都一样嘛。”
“那你究竟有没有收过钱啊?”王之问道。
“有,可能有。”钱瑞安道:“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回忆回忆。”
“是啊,好好回忆回忆。”王之问道:“既然是朋友,我就说心里话了。不论是他于天青也好,是我王之问也好,我们办案都是工作,也都是为了混碗饭吃。如果你一点问题都不交代,那不是和我们重案室较劲么?不是跟我们过不去么?如果你较劲,那我们也只能和你较劲,谁都放不过谁呀。与其这样,不如双方各退一步。”
“怎么个退法?”
“你多少也交代几件出来呀?”王之问道:“我也好到于主任那里帮你说说好话呀?”
“说!我肯定说。”钱瑞安道:“你够朋友,我也够朋友。我说出几件,也好让你立个功。这个功一定要让你立,不能便宜了于天青这小子。”
王之问道:“那就谢谢你了。我知道你当领导那么多年,收过的钱可能记也记不清了,像你这样的领导干部,我们查得多了,大家都一个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也知道你的想法,那就是怕越说越多,最后没完没了。你放心吧,我们知道的事也不算太多,最多也就那么三五件,你说说清楚,让我们好交差就行了。”
“好好好。”钱瑞安道:“只是,不知道于天青他究竟掌握了哪三五件?万一我说的不是他掌握的,他掌握的我没说到,那怎以办?”
“怕什么?你不是有我这个朋友在嘛!”王之问道:“你把问题交代出来后,我就去向于主任汇报。在汇报的时候,他肯定会透露点口风给我,比如哪件是他已经掌握的,还有哪件没说到,是不是?毕竟我是个副主任嘛,他最后还得找我商量的。”
有了王之问这个“朋友”帮忙,钱瑞安血压稳住了,心率也齐了。
这天晚上,他想了半个多小时,然后精神抖擞地坐在写字桌前开始写字。多少年了,他都只会像个领导在桌前批文件签字,哪像今天,又回到了当年读书写作业的岁月中去了。为了完成省纪委下发的作文题,他像个优秀的学生一样,开始在书桌上奋笔疾书,把自己收受贿赂的几次重要场景作了回忆和记述,并且在描写的过程中不想放掉任何细小的情节,不想放过任何体现文采的词汇。他得写出一篇有思想有文采的作文来,让那个凶巴巴的于天青老师批个高分,让文弱谦和的王之问老师竖起大拇指。
于天青让重案室的另一位同志去房间接替王之问。然后,于天青便拉着王之问到一楼餐厅多炒了两个菜,两人各要了一瓶啤酒,热热乎乎地干了几杯。于天青一边干杯,一边指着王之问笑道:“你个王之问啊,在钱瑞安面前,没有少说我的坏话,还把我说成独断专行!”
王之问一听,乐了,道:“我不把你说坏点儿,他钱瑞安能顺着我们的道走么?!”
两人齐齐笑了,啤酒很快就见底。
第二天上午,于天青主任便在省纪委“两规”办案点“优秀学生”钱瑞安上交的作文本上找到了几笔权钱交易记录:
某年某月,楠州肉联厂厂长张某,送来人民币十万元;
某年某月,滨海渔业公司老总李某,送来人民币八万元;
某年某月,楠州农产品公司老总王某,送来人民币八万元。
此外,钱瑞安还交代出收受省外贸公司下属处室、省经贸委下属处室中层干部逢年过节所送的礼金礼卡,数额加起来有十多万元。
不过,钱瑞安知道,这些钱是一笔笔小数目加起来的,可以算礼金被没收,但不能算作受贿而受严惩。因此他大胆把它写进作文,以便争取一个好态度。
于天青让王之问去房间里把钱瑞安好好表扬了一番。然后,便给重案室的办案人员一一派工。某人去楠州肉联厂找到厂长张某,某人去滨海渔业公司找老总李某,某人去楠州农产品公司找老总王某。
这三个企业负责人来到办案点之后,不仅交代出了自己收受贿赂的问题,还交代出给党政机关领导干部、大型企业老总行贿的大量事实,案件线索越挖越多,摊子越铺越大。
王之问在几个房间里轮流走动,饶有兴致地狠挖战果,然后,拿着笔录到于天青那里去邀功。
起先,于天青表扬了几句。到后来,表扬就越来越少了。最后,他批评王之问道:“你把摊子铺那么大,干什么?张三带出李四,李四带出王五,王五又带出猪马牛羊来,这案子还查到什么时候去?”
王之问道:“那怎么办?放下这些违法乱纪的事不管?由他们去?”
于天青白了他一眼,道:“也不是由他们去。我们办案得讲重点嘛,现在的重点是要挖出钱瑞安和俞庆元的关系。别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费太多的功夫,上面摧得紧,我的压力大着呢。”
王之问道:“那你指示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于天青道:“涉及到其他人的问题,我们一律按管理权限移交,也让基层纪委的同志揽点活干干,年底也好好总结总结,别把功劳都让咱们自个儿承包了。接下来的事,我们就是让钱瑞安说说,他和俞庆元那点事了。这件功劳,我还让给你去做。他不是和你认做朋友了吗?你就去点拨点拨他,让他谈一谈最后这点事就行了。”
由于楠州肉联厂、滨海渔业公司、楠州农产品公司的三个头头不断牵扯出其他问题,其中包括多次送钱给钱瑞安的事,钱瑞安收受贿赂的总数额在不断地攀升。
这样一来,钱瑞安的血压又高了,心脏又坏了。缩在房间里,他始终提醒自己别忘了吃药,家里亲人多,那一大笔财产都还没来得及按他的意愿分配下去,可不能这么早早就撒手归天了。
一见到王之问,他像见到救星似地,忙站起来道:“王主任,可把你盼来了。你倒是说说看,老朋友,你们把我的问题越查越多,我该怎么办呀?这得坐几年牢,我这辈子会不会死在牢里呀?”
“那倒没那么严重。”王之问道:“现在社会经济发展了,法院审判的经济数额标准也在提高。另外,你主动交代问题,态度不错,我们也会替你向法院求情的。”
“好好。”钱瑞安道:“那我的事究竟什么时候了结?现在是越查越多,你能不能帮我向于主任说说,别再查下去了,查得差不多了,够意思了,你们也可以向上面交差了,行不行?”
“好吧,我答应你,差不多可以交差,我们就不查了。”王之问道:“不过,于主任说了,你还有一件事没说,这件事现在涉及到的问题非常严重,你不说还真走不了。”
“什么事?”
“听说过綮云市连环凶杀案么?最近綮云死了好几个人,而且都很奇怪。这里面涉及到一个人,他就是市国土局副局长俞庆元。你应该认识这个人吧?”
“俞庆元?”钱瑞安疑惑了一下,说:“认识,不过,也好些年没见过面了。”
王之问道:“现在的事不管,你就给我们说说,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不正当经济往来?当年为什么收他的钱?”
“我没收他的钱。”钱瑞安道。
“没有?难道是他收了你的钱?”王之问道。
“我也没收他的钱。”钱瑞安道。
“怎么?你又犯糊涂了?不想争取个好态度啦?”王之问道:“我都已经跟于主任说好过啦,我说你态度不错,让你的案子早点结掉算了。可他说不行,他说手里还掌握了一件新的证据,你不交代清楚,还不能了结。然后,他就说了你和俞庆元的那笔钱。”
“什么钱?”钱瑞安道。
“你们之间有几笔钱?难道有好几笔不成?”王之问道。
“没,没有。”钱瑞安道:“哪有好几笔。只是时间长了,我真的想不起来。这样吧,王主任,你最后再做回好事,再提醒我一下,看看是什么钱,多少数目,我好沿着这个数目好好考虑考虑,回忆回忆。省得又记错了。”
王之问道:“我清楚你的想法,你是身上虱子太多,不知道现在哪只最咬人,想让我把你点清楚喽,省得你把身上的虱子越捉越多。”
钱瑞安笑了,道:“说得也是。还有我记性差,真的是记性差,你行行好,再提醒提醒。你的大恩大德,老钱我没齿难忘。”
王之问就伸出右手来,捏紧拳头,然后把拳头张开来,道:“看到了?是多少?”
“五。”钱瑞安睁大眼睛道。
“不!”王之问又伸出左手,捏紧拳头,然后撑开两根手指,加到右手五指一起,问道:“是多少?”
“七!”钱瑞安还是睁大眼睛,道。
王之问转身要走,到了门口,又转过头来,伸出右手五指对钱瑞安道:“反正就是这么多!”又伸出左手两指补充道:“再加上这么多!究竟是多少,究竟是怎么送怎么收的,你好好想想,给我想清楚了,等下我再来问你!”
其实,于天青也好,王之问也好,他们都不知道右手和左手是多少。反正就是右手代表一个五角星,左手代表“2”。
两只手加在一起是多少?当然只有他钱瑞安自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