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涣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带飞檐的高楼大厦、用纽扣固定的贴里和马面裙、束发戴网巾却穿着西服的男人、女娲补天涂装的飞机、日光灯下的八仙桌、挂着皂旗的巨大邮轮。以及她自己——一个坐在桌前玩电脑、却梳着双丫髻的少女。
传统与进步、现代与古老,所有的一切怪诞地交织在了一起,就像吕涣真此时正经历的人生一样。
当她终于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身旁有什么人正在细细簌簌地移动着。当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自己的头顶来回擦拭时,身为武人的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一把攥住了那只手。
“小……小姐!”一旁正为吕涣真擦汗的丫鬟被突然抓住了手腕,吓得声音都软了。
“这是哪里?你是何人?”吕涣真哑着嗓子,费力地出声问道。
“回小姐话,这里是登州府,婢子……是袁大人安排来服饰小姐的。”丫鬟惊魂未定地回答道。
登州是哪儿?吕涣真刚刚醒来,脑子还迷迷糊糊的,想了一会儿才想起登州是大明的地界。这才放开了那丫鬟的手腕,松了口气。
“我想喝水。”
听到吕涣真的吩咐,丫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应承了一声便赶紧出了房门。不消多时,马祥麟便与两个拎着茶壶的丫鬟走了进来。他早就吩咐过下人,一旦吕涣真苏醒,第一时间要报给他。
“真儿姐,你醒了!”马祥麟欣喜地说道。听到熟悉的声音,吕涣真才彻底安心下来,她挣扎着翻过身,从马祥麟手中接过一大碗水,咕咚咕咚便喝了个干净。
“祥麟,咱们怎么在登州?东江军弟兄们呢?救出来的百姓呢?”
“真儿姐,你是因前些日子病倒在去长生岛的船上,才不得不转送登州府养病的。至于东江军弟兄,和就出来的百姓,你且放宽心,他们现在都已平安到达长生岛了,由登莱和关宁二镇供给粮草,不必挂念。”
“长生岛与鞑子不过一海之隔,并不是个久留之地,我得尽快安排他们撤往东江镇去。”吕涣真说罢想要起身,却被马祥麟轻轻按了回去。
“真儿姐,你怎么刚醒来就问这问那的?”马祥麟语气略带责备地说道,“现在已经开春了,海面已不再结冰,鞑子怎么登上长生岛?游上去吗?再说了,沈有容老将军的登莱水师还在长生岛驻扎呢,有水师在,鞑子对长生岛断无威胁。”
马祥麟又为吕涣真倒了一碗水说道:“真儿姐,你得的是伤寒,大夫说了,你这病是思虑过甚、劳心劳神所至。如今你烧了这么些天,刚醒来就又想这又想那的,病怎么能好?哪怕是为了东江镇上下军民考虑考虑,你现在也应该心无旁骛地休息。”
吕涣真无奈地摇了摇头:“东江军弟兄和百姓还在长生岛上,我只担心会误事儿。”
“东江军弟兄们是人,又不是木头,难不成你不在,他们就不会吃饭不会睡觉了吗?再说了,我也有个东江军总兵的头衔,你休息的日子,东江镇的事可以让我来操心。这几日你一直卧床不起,我已向长生岛寄出书信,任命那张凤仪暂时代领东江军,怎么样?这人选可合适?”
“合适。”吕涣真的担忧的心思减轻了些,“不过……”
“别的事务我也有安排了。”马祥麟打断道,“我已安排信使每日往返于登州和长生岛,确保联系不断;还派人去了东江岛,报告旅顺大捷的消息;至于东江军战死将士的善后事宜,我也递了折子上去,请求朝廷抚恤。
至于粮草事宜,我会盯好的,你若还有什么放心不下,躺在床上说一声就行,我来安排。“
吕涣真听完马祥麟认认真真地汇报,点了点头,神情总算轻松了下来,顺从地躺回了床上。
自东江开镇以来,吕涣真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每天一睁眼就是东江军民十万人的吃喝拉撒,东江镇的军政班子虽说搭建了起来,但最后拿主意的,还得是吕涣真自己。
没成想,当她倒下时,竟是马祥麟替她暂时扛起了担子。在石柱生活时,吕涣真总还觉得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现在才察觉,马祥麟到底是石柱马家的后人,从宋朝至今,马家已统治了石柱一地五百年,此地汉土杂居,民情复杂,若无统领的才能,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在历史上,马祥麟的父母秦良玉和马千乘的光芒过于耀眼,以至于让人常常忽略了马祥麟的名字。赴辽三年,马祥麟早已适应了自己石柱宣慰使的身份,并开始独立地处理各项事务了。
有马祥麟在这里帮衬着,吕涣真总算不那么挂念东江军的事情了。古人凡事都以家族为大,若是连未婚夫都无法相信,还能所托何人呢?
“祥麟,那就多谢你了。”吕涣真蹙着的眉头展开,这么多天来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马祥麟却微笑地摇了摇头:“是我该谢你。旅顺这一捷,朝野振奋,皇上更是龙颜大悦。你这一立功,咱们石柱宣慰司也要跟着沾光。“
实际上,旅顺这一场胜仗,沾光的远不止石柱宣慰司。塘报还没递上去,朝中就已经为了此战的功劳如何分配而争论不休了。
吕涣真的东江镇,既不属于辽军势力、也不属于宣大势力。虽说吕涣真本人是川军出身,且此战也有石柱白杆兵助阵,但川军在朝中话语权很低,即便有功劳也分不到太多。
而吕涣真的上司袁可立也是这个情况,他虽为万历、泰昌、天启三朝老臣,但也无门无派,既非东林党也非阉党,是个十足的孤臣。
如此功劳,情势又不明朗,朝中各方势力都为了争功费尽了心思。所有人都在翘首期待着此战的塘报可以尽早送达京师。
此时的长生岛上,旅顺一役救出的难民们足足有八万人之多,这样的数量已经超出了这座小岛的承载能力,更别提还有驻扎在岛上的东江军和关宁、登莱二镇的水师了。本来岛上的林木就不多,难民们登岛后,几乎已经砍光了岛上所有的树木当作柴火和住所。
而至于岛上的后勤供给,虽说眼下袁可立已答应从登州发船运维持,可也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登莱和关宁二镇已为了支持旅顺一役而耗费甚多,不可能这样长久得支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