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那蛮子!拉琴!”莽古尔泰气冲冲地叫嚷道。
陈东早已习惯莽古尔泰这样发号施令了。这位作战勇猛、参加过萨尔浒、浑河、察哈尔等诸多战役的贝勒爷从来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他的脾气和他的作战风格一样火爆,府上伺候的汉人包衣们稍不注意便会遭其打骂,丢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
然而,这位地位尊贵的和硕贝勒却有一个与其形象十分违和的爱好:音乐。在莽古尔泰的府上,豢养了不少艺人优伶:拉二胡的、敲八角鼓的、弹琵琶的、吹龙笛的,应有尽有。
而其中最受莽古尔泰喜爱的,便是陈东的二胡。他自去年年底被朝鲜商人作为礼物送给莽古尔泰后,便被他安排在身边左右,不时便要拉上一曲。莽古尔泰高兴时,便叫他拉个《海东青》或《饮马歌》,心情不好时,便叫拉个《打鹿曲》。
现在,莽古尔泰正在气头上,陈东打算拉一曲《悠车调》。
“快给贝勒爷拉琴!”通事将莽古尔泰的话翻译成了汉语。
但其实,陈东在被送来之前,早就在东江镇安民司学习过女真语。虽说没有母语者说的那么流利,但听懂个大概是没问题的。如今他已经在莽古尔泰的身边伺候了半年,女真语的水平比刚来时又长进了许多。他根本不需要翻译就能听懂莽古尔泰在说什么。
然而,面对贝勒爷的命令,陈东还是装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来,直到通事为他翻译。他这才拿起二胡拉起曲儿来。
父亲的戏班子被女真鞑子杀光了,然而父亲传授陈东的演技仍然在发挥着作用,陈东用他来完成自己的复仇。
莽古尔泰解开腰带,盘腿坐在炕上。在陈东拉的《悠车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每次看到莽古尔泰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的样子,陈东都有一种直接动手杀了他的冲动。因为陈东拉得一手好琴,又装得听不懂女真语的样子。莽古尔泰经常将他待在自己身边,有时甚至会当着陈东的面打瞌睡。
陈东身上没有利器。但是他若是奋力将手里的二胡做棒槌砸向莽古尔泰的太阳穴,恐怕他不死也得是重伤。“先砸晕,再用琴弦勒死他。”陈东常常这么盘算着。
然而这一切也只是想象罢了。沈猫儿给他的任务是长期潜伏,并在后金腹地建立起情报传递的网络,将后金核心领导层的情报及时传递到东江镇。
现在动手,最多只能杀了莽古尔泰一人,而长期潜伏下去,传递出的情报比刀剑的威力大得多。这个道理,陈东明白。
这时,房门外有人来报:“贝勒爷。济尔哈朗大人到大门口了,说是想要进来叙话,敢问贝勒爷见还是不见?”
“哼!这个小杂种。”莽古尔泰低声骂道,“见!叫他来房里来!”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济尔哈朗走进屋内。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神犀利,前额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倒像是个青年才俊的模样。然而他面对莽古尔泰却没有一丝傲气,一见着他便恭恭敬敬地行礼——而莽古尔泰就歪坐在炕上,一边抽水烟一边眼神上下扫视着济尔哈朗。
“弟弟,你来了。”莽古尔泰懒洋洋地用烟杆敲了敲炕,“来,上来坐。”
“哥哥,方才在大汗殿中议事时,有许多事情,并非小弟故意冒犯哥哥。”济尔哈朗说着警惕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下人们,“不过,咱们说话毕竟事关刀兵,这屋子里的汉人须都出去才好。”
莽古尔泰不满地“啧”了一声,随后才让屋里所有的汉人都出去,只有陈东留下来接着拉琴。
“哥哥,这个乐师也要……”
“不打紧!他听不懂咱们说话!”莽古尔泰粗暴地打断,“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济尔哈朗又打量了陈东半天,看到他那茫然无措的眼神后,这才坐上炕去。
“你怎么变得如此软弱了。”莽古尔泰嘲笑道,“看见汉人,倒像是兔子见了鹰。”
“汉人狡猾啊。”济尔哈朗叹道,“昨日,城外镶蓝旗军营的水井又被汉人投毒了,有人扔了一个腐烂的羊头进去……现在没人敢喝那井水了。哥哥,最近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你也不可不防啊。”
“汉人就该杀光!”莽古尔泰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和你主子黄台吉都对他们太好了。哪里的军营被下了毒,把附近村庄屠灭不就行了,如此还有谁敢再动手?”
吕涣真在旅顺的一战,毫无疑问让整个辽地汉人看到了希望。反抗女真人统治的斗争愈发激烈。在辽阳城中,已不止发生过一次针对女真人的投毒行动,如今女真人也是人人自危。
济尔哈朗回答道:“年底征朝鲜,若是能灭了那东江镇,想必会教这些汉人收敛不少。”
“那自然不错。”莽古尔泰点点头,“不过你得记住,征朝鲜我是主将,你可不要拖我的后腿!”
一听见“征朝鲜”三个字,陈东立刻竖起来耳朵来。
“小弟自然不敢拖哥哥的后腿。”济尔哈朗连忙说道,“大汗将镶蓝旗授予小弟暂管,实在是过于抬举小弟了。哥哥你战功赫赫,要我说,哥哥就应该兼了这镶蓝旗的旗主才好。再说了,小弟的主子一直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汗。黄台吉只是小弟的兄长,您也是小弟的兄长,你们并无亲疏之分。”
莽古尔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济尔哈朗和自己的亲哥哥阿敏一样,是努尔哈赤的侄子。他是镶蓝旗出身,自幼便与黄台吉一起接受教育,二人情谊深厚。八旗内部也普遍认为济尔哈朗是黄台吉的心腹亲信。
镶蓝旗原本的旗主是阿敏,然而在天启元年,阿敏入朝作战被吕涣真擒获,镶蓝旗自此没了旗主,曾短暂交给了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管理,但随后又被移交给了正白旗旗主黄台吉。直到广宁战后,济尔哈朗因战功被封为了贝勒,镶蓝旗这才正式交给了济尔哈朗管理。
而莽古尔泰,自然对此大为不满,他一直认为自己战功赫赫,镶蓝旗应当是自己的。
“你的亲哥哥阿敏,上次在朝鲜,那可真是丢光了咱们女真人的脸面!”良久,莽古尔泰才又开口。
“身为大金贝勒,竟被汉人生擒,的确是奇耻大辱,小弟怎么敢忘。不过上次的战败,多是明人的水师所致。这次咱们定好了年底入朝,那时海水结冰,船不得行,咱们可以步行攻上东江岛,灭了那东江镇。”
打朝鲜和东江镇,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一来这意味着远离政治中心,二来这两地也不富饶,并无战利品可以掠夺,打赢了也没有多少油水。因此当努尔哈赤提出要出兵摆平大金背后的朝鲜和东江镇时,除了莽古尔泰,无人愿意承担该任务。
莽古尔泰的算盘打得很好,他希望带领镶蓝旗和李永芳的汉军出征,用半年时间一举灭掉东江镇,占领朝鲜半岛北部。在他看来,不论是出征蒙古,还是硬啃明军的关宁锦防线,都难以短时间内出成绩。而朝鲜兵弱,东江镇兵少,自己一旦打出拓土开疆的战功来,再把镶蓝旗要过来则是名正言顺。
岂料在议事时,黄台吉竟向父汗进言,要济尔哈朗率镶蓝旗助自己一起出征,这哪里是助力,这济尔哈朗怕不是黄台吉派来监视自己的。
“五哥,年底出征朝鲜,灭掉东江镇,迫使朝鲜王庭签订合约后,即行撤退,切勿太过深入啊。”在议事厅中,黄台吉如此对莽古尔泰说道,这也便是他回府后生气的原因。即使自己是征朝的诸将,一旦要深入朝鲜内地,必然会受到济尔哈朗的阻拦。
到时候,你济尔哈朗和镶蓝旗都是我的炮灰,莽古尔泰心中打算着,谁也别想拦着老子把朝鲜打下来。
陈东此时拉琴的手依旧稳健,可他听着济尔哈朗和莽古尔泰的聊天,背后也有冷汗流下来了。
东江岛可没有城墙,唯一的屏障是海洋。冬天海水一旦结冰,东江岛将无险可守。
后面济尔哈朗又说了些向莽古尔泰表忠心的话,陈东已经听不进去了。不一会儿,济尔哈朗离开,莽古尔泰也歇下了,陈东便从房中退了出来。
东江镇是全辽百姓的希望,正是因为有了东江镇的存在,辽地汉人们才会激烈地反抗,旅顺一战后,所有人都坚信,吕小娘子有一日会打回辽阳城下,将鞑子赶回山里的老巢去。
东江镇决不能灭亡!
于是,一刻也没有耽搁。陈东立刻写了张纸条:正蓝、镶蓝,年底攻朝。他将纸条封入一颗小木丸中。一会儿得闲后便来到了府邸中的厨房。
“秀林嫂,你们这可还有吃的么?”陈东对一个叫秀林嫂厨娘说道。
“没到饭点呢,只有泔水,你要不要?”秀林嫂佯装不耐烦,却和陈东交换了个眼色,手里悄悄接下来陈东递来的木丸。
秀林嫂是个中年妇女,辽阳本地人,天启元年,女真人打进辽阳时,她的丈夫和长子在守城时殉难,女真人入城后,她剩下的一个小女儿被当她面杀死。
第二日清晨,泔水车照常来到了莽古尔泰府上拉泔水。秀林嫂和其它下人将泔水搬到后门口,对车夫说道:“小虎!今天府上泔水太多了,你下来搭把手。”
车夫小虎,家在辽阳城外,天启元年辽沈陷落时,八旗兵杀死了他的老母亲和怀孕的妻子。他自己则被强征做了苦力,得以苟活至今。
“哎,臭死了臭死了!”小虎一边帮忙搬着泔水桶,一边接过了秀林嫂递来的木丸。
小虎赶着泔水车出城后。路过一座渔民小屋,他下车冲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渔民喊到:“老骨头!你那儿今天有不要的臭鱼没有?”
老骨头,辽河边的普通渔民,是个老鳏夫,一辈子没娶妻。五十三岁那年,他在辽河边捡了个遗弃女婴,一个人将其扶养长大。天启元年时,那姑娘十六岁,长得水灵无比,老骨头正打算寻个好婆家把她给嫁了。
辽沈陷落后,八旗兵当着老骨头的面强歼并杀死了这姑娘,还一并抢走了老骨头攒了半辈子的家当,这些原本是为姑娘出嫁准备的嫁妆。
“没有没有!”老骨头沙哑着嗓子叫道,一边把小虎往外面推,“你们这帮年轻人,少来占我老头子的便宜!”
在推搡间,小虎已将这木丸塞到了老骨头的衣兜里。
几日后,老骨头带着自己的鱼获,来到方圆几十里唯一还存在的集市上售卖。不一会儿,一位商人模样的人停在了他的摊位上。
“罗掌柜。”老骨头开口道,“有新鱼,要不要都收走?”
罗掌柜是个辽地行商,沈阳人,和弟弟一起经营着祖上传下来的商行。女真人入侵辽沈时,弟弟正在外跑商,被八旗兵掠夺财物后杀了,曝尸荒野。如今,他只能亲自出来跑商,以维持商行的运转。
“有新鱼啊,看着也还新鲜。”罗掌柜点点头,“我都收了吧。”
木丸被塞在鱼肚子里,装上了车。罗掌柜将其运到了自家商行中。木丸也被取出单独保存,直到五六天后,一个朝鲜商人来交易货物。
这朝鲜商人,便是东江镇安民司的人,他将那木丸取了,随身携带,又交易了些各类货物。十几日后便回到了铁山。将木丸交到了沈猫儿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