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看窗外月亮已经过了三更。马祥麟睡得打起了鼾,而一旁的吕涣真却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登徒子,自己倒是睡得挺香。”吕涣真小声嘟囔道。方才二人初尝人事,不知何为节制,又都是习武之人,体力都很好,竟然闹了近两个时辰,到二更天才歇下。
那马祥麟,嘴上说会慢些,可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一身的牛劲,哪里能控制得那么好,一晚上不知折腾了吕涣真多少次。此时吕涣真浑身肌肉酸疼,哪里还睡得着觉。
“这祥麟,就是野生的烈马,都没他能折腾。”吕涣真半是欢喜半是埋怨地心想。
于是她起身想去中庭透透气,用力搬开了马祥麟还搭在她胸脯上的胳膊。马祥麟哼了两声,说梦话似的呢喃道:“娘子……你去哪里?”
这就叫上“娘子”了?吕涣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回答道:“别担心,我去喝口水就回来。”
她披上衣服下床,落地时只觉得腿直发软,好容易才站起身身子来走到中庭。此时下人们已都睡下,中庭空无一人。只有那株海棠花在月色中静静立着。
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爱人在侧,没有烦忧。不会有没完没了的案牍之事,不会有夜半把人叫醒的紧急军情,日子要是能这么一直过下去,能一直和马祥麟厮守在一起岁月静好,不比在海外与鞑子拼杀快活多了。
“等灭了鞑子,就回石柱。”吕涣真轻抚着一朵海棠花自言自语道,“到时候,这天下是姓朱姓牛还是姓马,都与我无关。和祥麟一起,守护好石柱一地百姓就行。”
当然,前提是当时咱们俩还活着。这句话,吕涣真没有说出口。
独自在中庭漫步一会儿后,困意终于袭来,吕涣真返回了房中。爬上床时,呼呼大睡的马祥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伸出手一把搂住了吕涣真。随后又闭上眼继续睡了过去。
吕涣真看着马祥麟近在咫尺的脸,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说道:“怎么,睡觉还搂这么紧,怕我跑了?”
“对,你……别走了。”马祥麟迷迷糊糊地回答道,“留在我身边吧。”
吕涣真轻轻吻了一下马祥麟的额头。
“五年,再给我五年时间。咱们就能灭了鞑子,回石柱过咱们自己的小日子了。”
马祥麟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句话。
两日后,登州港口,二人互道珍重,各自上船奔赴未来。
……
海风正好,从登州到长生岛原本距离就短,顺风之下,船只只行了半日便看到了长生岛的海岸。
来接吕涣真的船,是海字营千总昌献奇亲自带领的。吕涣真是东江镇的主心骨,看见她安然无恙地归来,水手们的士气都很高。
“吕小娘子,您总算回来了。”昌献奇也说道,“要是再晚一段时间,岛上恐怕要出乱子了。”
“岛上情况如此严峻么?”
“人多地少,众口难调啊。”昌献奇回答道,“整座岛上的草木都快要被伐尽了,柴火、房屋仍旧不够用。除此之外,还缺医少药,受伤的弟兄们……有不少没扛过来”
听闻此言,吕涣真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这些情况,她在登州时就从张凤仪的书信中了解过。虽然登州可以给长生岛上的难民们供应粮食,但人的需求,可不仅仅只有吃饱肚子而已。
登州的安宁日子到此结束,她也终于要回到自己东江镇总兵的工作中了。
离海岸越近,吕涣真便越能看清楚岛上的情况——光秃秃的海岛上,窝棚密密麻麻,难民们衣衫大多已经有些残破了,卫生情况可想而知。整座长生岛像是一座巨大的贫民窟。
在长生岛的临时港口上,东江军诸将以及许多军士们已经列好了队,迎接吕涣真的归来。但吕涣真能看出来,糟糕的居住条件,使得东江军军士们也显得不那么有精气神了。
来迎接吕涣真的,有耿仲明、张小武、袁殊和尚家父子俩,不见张凤仪和孔有德的身影。吕涣真便问道:“张凤仪和孔有德呢,他俩怎么没来?”
没人接话,军官们有些慌乱地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他俩……此时应该正在大帐呢。”最后,是耿仲明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唉……有些丑事,不好开口。”
“丑事?什么丑事不能开口说?”听见这个词,吕涣真立刻警觉了起来。
众人吞吞吐吐,也没人敢说出个所以然。吕涣真还想再问,袁殊赶紧靠在她耳边低语道:“吕小娘子,将士们都在这呢,实在不好说,卑职带您去大帐便知了。”
吕涣真听了,也不再多问,与左右一起上马往大帐驰去。东江军的营盘扎在长生岛东边的一座丘陵上,是整座岛屿的最高处,大帐就在营盘中央。
吕涣真在营门口下了马,步行而入,一路上军士们见吕涣真归来,纷纷跪下行礼。可吕涣真却顾不了那么许多,她径直走向大帐,还没掀帘进去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激烈争吵声。
“张凤仪,洒家告诉你,东江军中不是你说了算,兵也不是你这么带的!一点情面不讲,以后谁还愿意上战场拼命!”
“连军法都不守的臭虫,还敢提什么上战场打仗?家有家规,军有军法!今天不明正典刑,明天全军都要出乱子!”
吕涣真掀开帘子,走进大帐的一刻,正在争吵的张凤仪和孔有德立刻闭上了嘴,跪下行礼。但还是互相瞪了一眼,二人脸上都是愤懑之色。
大帐中,一队军士押着两个只穿着单衣的男子跪在地上,角落里,还有一对看着像是普通难民百姓的母女俩,见吕涣真进来,也赶紧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
“你们都先起来。”吕涣真看见了大帐中此情此景,已猜到了一些实情,“都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拿两个穿着单衣的男子是仇字营中军官,一个是小旗,另一个则是个伍长。这二人昨日夜里见这母女俩落单拾柴,便强行拖到了无人之处做不轨之事,岂料行到一半,这母女俩叫喊了起来,引来了巡夜军士,将这二人抓了个现行。
起初,这两个军官还试图用军阶压人,叫巡夜的军士放了他们。可是这晚巡夜的军士都是天字营的,才不管他俩是什么军官,直接押走带到了张凤仪那里。
强健民女,这在东江军的军法中是要杀头的罪行,张凤仪想要按军法从事,却被得知消息赶来求情的孔有德阻止,因此二人才在大帐中爆发了争吵。
听完众人七嘴八舌的描述,吕涣真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东江军的待遇远超普通的明军士兵,入伍后又是严格训练又是要求背军规,就是希望能够杜绝这些恶行。然而,吕涣真这才离开一个月,军中竟然就发生了这等事情。
吕涣真的太阳穴上能隐约看到暴起的青筋。帐内众人还是头一次见吕涣真这样愤怒,登时没人再敢说话。那两个犯错的军官更是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好啊,我才离开一个月,咱们军中就发生这样的事。”吕涣真冷冷地说道,“张凤仪,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主将,出了这种事,你怎么说?”
张凤仪跪下叩首道:“卑职无言可辩,难辞其咎。”
吕涣真又转向孔有德道:“这二人是你手下的军官,孔有德,你怎么说?”
“吕小娘子,这二人可都是打仗的好手啊!在旅顺之役中,这俩人一共杀了五个鞑子,立了大功呀!”孔有德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竟然还试图为两名犯事儿的军官开脱。
“您看,他们已经知道错了,打军棍、降职、罚饷银,怎么处置都可以,用不着杀头的嘛对不对?”说罢,孔有德厉声对那两个犯事的军官吼道:“还不快叩头谢罪,不长眼的东西!”
“卑职有罪!卑职有罪!”那两个军官见有活路,立刻磕头如捣蒜般,“卑职是在这荒岛上待的时间太久,叫鬼迷了心窍,才犯下这等大错,卑职等愿受一切责罚,只求饶了这条性命,日后定要多杀鞑子相报。”
“你们俩人的命,我饶不了。”吕涣真干脆利落地回绝道,“咱们东江军打仗,是为了夺回辽东、剿灭鞑子,让咱们辽东百姓不再做鞑子的牛马,不再受人凌虐欺辱!你二人也是辽人,天启年间辽沈大败,辽民流离失所、遭人欺凌的场景,难道见得还少吗?”
“如今你二人已是东江军的军士,却反过来欺辱自己人,是什么道理!东江军军法军规也写已经得明明白白了,入伍时你们都背过。就算有人为你们求情,军法也容不得你们!”
见手下要遭难,孔有德有些慌了,张口道:“吕小娘子,吕小娘子,这个……”然而吕涣真却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打断了他的辩解:“没什么好说的了,此事已经定性了。”
“张凤仪,我不在时,你身为东江军主将,竟让下面出了这等丑事,罚饷三月,通报全军。”
“卑职无能,认错认罚。”张凤仪回答道。
“此二人强健民女,已犯军法,当于全军面前,枭首示众。”吕涣真缓缓宣布道,“至于你孔有德,罚饷半年,领三十军棍。此外,这二人既是你手下军官,将由你来亲自动手行刑。”
听闻此言,孔有德大惊失色,普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吕小娘子,罚饷挨军棍卑职都认了,可是……卑职怎么能对自家兄弟动手啊!”
“想想你那俩手下做了什么好事!他们对那对无辜母女俩动手时,怎么就没不忍心过!长生岛上有八万百姓!八万!他们愿意跟着我们,是认定了跟着我们有活路!你那俩手下的作为,跟鞑子有什么区别!”
“义不掌财,慈不掌兵,东江军将士们应得的饷银、应分的田地,从来没短过。东江军军法执行起来,也不可能打折扣。动手吧,敢作敢当些,别叫其余将士看扁了你们仇字营。”
如此一席话下来,孔有德也自知多说无益,于是便磕了两个头后垂泪起身,叫左右军士把那两个犯事的军官押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