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中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整个身体像是大病一场后的初愈,一点也提不起劲。
左清龄睁开眼望着天,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
这一次的月嗜和星光反噬并不相同,过去的记忆并没有像之前那般,变成永无止境又绝望的噩梦,折磨他的神志。
痛楚一直伴随,从未缺席,但更多的是身体深处传来的沉静,缓慢的安抚着他。
左清龄将双手抬起,看着自己比从前要更大一些的手掌,又来回转动了一下手臂,看着手臂上肌肉的线条。
并没有先前突兀的皮毛覆盖,左清龄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如今的自己应该是那二十出头的年纪,现在配上他白皙的皮肤,应当会使他看起来很有活力。
左清龄支撑着自己起身,顿时感觉的天旋地转。
他缓了缓,双腿盘坐,谨慎的按照荷花可爱教给他的术法,运行了两周天之后,才小心的走下地。
事关魔气,他一点都不愿意冒险。
左清龄抬手,看见身上还是之前那件已经被血沾染变得污脏的单衣,便走向衣橱,给自己重新换了一套干净衣裳。
窗外的光亮已经是夕阳西下,院子里也很安静,并没有传来任何人声,这使左清龄一时之间难以分辨自己睡了多久,而且不知为何,也许是沉睡了太久,此时突然醒过来,心中有几分莫名的落寞。
左清龄推开门,意外的发现,原来院子正中间,安静的站着一道白色人影。
那人影听见木门大开的声音,变转过身来,仰头望着他。
是云鹤。
左清龄看着她,她也正望着他轻笑,“怎么,睡了一天一夜,现在睡傻了?”
左清龄眨眨眼,觉得方才自己看见云鹤的那单薄身影,比平时看起来还要孤寂几分。
云鹤对着他伸出手,“快来,今天可是你的生辰。”
“可算是在入夜之前醒了过来,不然我就要喊小金云进屋将你叫醒了。”
左清龄抬脚走向她,发现她身后还藏着一只软白可爱的小羊羔。
幻化成小羊羔的小金云嘴里叼着鲜嫩的青草,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
“变吧。”
云鹤直接无视了小金云越来越像一只羊的行为,开口命令道。
小金云听后便老实的将自己重新变回一块飘浮在半空中的云垫,等二人坐上之后,便一鼓作气的朝京城外的山头飞去。
“去哪里?”
晚间的风将左清龄还未梳好的乌发吹拂起来,原本应是不修边幅而落下的碎发,在清风与夕阳的背景作用下,却使他原本成熟的面容多了几分温柔缱眷。
云鹤望着左清龄的容颜,忽然笑着开口道,“难怪那些姑娘都喜欢你。”
“什么姑娘?”左清龄下意识反问。
“院子里那些做事的姑娘们,”云鹤轻笑,“总是能听见她们悄声议论,你偶尔昙花一现的容貌。”
“说你比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儿子们都要出色,比女帝的皇子们更有气质。”
她这话很是突兀,惹得左清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还未等他想好措辞,便又听见云鹤补充道,“今夜,我们去看烟花。”
“看烟花?”
左清龄忽然想起来那夜在沈宅,云鹤也曾带着他看烟花。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口中的烟花是纷繁复杂的法阵。
一年前,云鹤还是实力莫测的仙尊,满头乌发也不曾变白。
左清龄看着云鹤发间一闪而过的银丝,开口说道,“师傅的头发又开始泛白了,等到日后,有空的时候,弟子再给您补染一下。”
云鹤听后伸手把住自己一缕乌发,满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嗯,都行,听你的。”
空中的风在二人耳边呼啸而过。
自从小金云被云鹤逮住好好闭关了几次之后,实力大涨,不过半刻,便带着云鹤和左清龄飞到灵娥口中,由三村的那座山中凉亭前。
二人下地,小金云也一瞬间变回小羊羔的样子,口中还在不停的嚼着青草。
“为何来这么远看烟花?”
左清龄迟疑开口,望着因为远离人世回归自然,而心情格外舒畅的云鹤。
“今晚的烟花很大,不在山里看,难道在京城看,招惹女帝注意,再招惹仙宫里爱管闲事的人来吗?”云鹤开口,手中不停的从百宝袋中拿出来上品灵石。
“本来以为月嗜会花费很多灵石,但昨夜之后清点,倒也没见你用多少,还剩下很多很多。”
云鹤又从怀中扯出来一把各种颜色的符咒,转手便递给小金云。
小金云从鼻腔中打哼,认命的将口中青草吐出,开始认真的将那些符咒催动起来。
山间原本灰暗,此刻却被小金云脚下发动的符咒亮光照耀起来。
“灵石来之不易,怎么不留下来安抚师傅的灵根?”左清龄开口问道。
云鹤手中动作一顿,随后又恢复正常,“灵石对于我的用途并不大。”
云鹤又将另一个百宝袋拿出来,从中拿出一应美食,摆放在凉亭正中间的石桌上,转头对左清龄说道,“睡了一天一夜,多少吃一些。”
云鹤说完,忽然陷入沉默。
她忘记左清龄已经入了仙途,不用再像凡人那样以五谷为食了。
可左清龄却极其自然的拿起来桌上摆放着的一块十分精致的糕点,含入口中,小口品尝着。
云鹤转头望着眼前空旷的山谷,欣赏着那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于天际,不再说话。
夜里的山风很凉,左清龄边吃边看着云鹤那永远清冷一片的侧颜,只觉得下一刻,她就要伴随着这阵阵凉风,离开这世间。
不想云鹤离去,左清龄在心中反对着自己方才的想法。
山里太过沉寂,任何举动的声音都被放大,他甚至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音。
正当二人心思迥异,各有想法之时,小金云忽然在后方传来一声巨大响动,引得二人转头回望。
“嘤——!”小金云踢着自己的蹄子,怪叫一声,眼里满是不乐意。
为什么又是它做苦力,老祖宗和小小弟子就只用在那里坐着,尽情的吃那些好吃的!
云鹤挑眉,“让你干活怎么会有这么多埋怨。”
小金云听后瞪着羊眼,深吸一口气。
“咩——!”
小金云对着云鹤,大声的咩了出来。
这声咩叫将云鹤从长久的自欺欺人中一把拉了回来,她又一次回到了自己亲传弟子变成了一只羊的现实之中。
“你再咩一声。”欣赏风景的平淡心情近乎覆灭,云鹤咬牙。
“咩——!”小金云毫不示弱。
咩就咩,就咩!
“咩咩咩——!”小金云还转换着声调,不时还嘤嘤嘤了起来。
云鹤眯着眼,直接站了起来。
她猛然起身将小金云吓的后退一步,一只蹄子踩在了方才刚刚铺好的法阵之中。
那法阵在它脚下瞬间发起了亮光。
小金云脸色一惊,云鹤脸色一变。
“你不会……”还未等云鹤将话说完,便看见那法阵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巨大,近乎将整个山头包住。
云鹤艰难的摇了摇头,望着那将自己和左清龄还有整个山头都包裹住的法阵,深呼一口气。
左清龄还有些迷茫,视线飘忽在法阵中间那些来回转换的花纹上,几瞬之后脸色也变了三变。
“师傅……”左清龄迟疑开口,“难道这是?”
云鹤已经放弃抵抗,转头望向凉亭脚下高耸的山体,语气中满是无奈,“现在就算跳下去,也逃不出法阵的范围。”
两人正在说着,眼见那法阵的光亮越来越刺眼,左清龄放下手中的糕点,用最快的速度护在云鹤面前。
他的怀抱中还带着山里的凉气,因为视线被挡住,云鹤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还未等云鹤开口,整个法阵便忽然明光四起,随后一朵朵巨大的烟花在云鹤二人身前身后炸裂,空中充满烟火刺鼻的白烟。
左清龄用怀抱再一次紧紧的护住云鹤,使得周围随意炸裂毫无规矩可言的烟火根本不能伤到云鹤分毫。
他竟然长得这么高了,云鹤在心中忽然想到,此刻鼻尖中,除了窜进来的刺鼻的烟火味,还能够闻到左清龄一贯用的清淡香料。
那香料味道很淡,除非靠的足够近。
云鹤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靠左清龄靠的十分近了。
她想推开他,奈何耳边不断炸裂的烟火声连绵不绝,左清龄并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师傅耐心些,如今你只是凡人身躯。”左清龄的话自上传下。
云鹤闻言只能维持着这极近的姿势,等着烟火一个个打完。
这烟火阵,是她为了庆祝左清龄第二次成功平安度过反噬专门研制的特别版,里面的阵法皆是用了最大剂量的烟花配合。
原本打算要小金云将整个法阵扑向天地之间,随后再用结界将法阵封闭起来,这样才能够在凉亭中欣赏远处的烟花。
因为担心距离过远,云鹤还专门和制作烟火的师傅们商量好,将这烟火做的比平时还要大且繁杂。
结果小金云先铺好了结界,却在不经意间踩了烟火法阵,使得整个法阵在结界中便直接爆裂。
现在变成如今这人和烟花共同封印在结界之中的困局。
好在烟花对小金云和左清龄这两个已经入道的修士影响不大,应该只会受一些轻微烫伤,不至于太过严重。
云鹤被左清龄护在怀中,耳边不断的传来烟花爆裂的声音。
“师傅。”
云鹤忽然听见左清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嗯?”云鹤下意识的回道,“怎么了?”
左清龄眼中倒映着身边各种纷繁复杂,颜色绚丽的烟花和本就明亮无比的法阵,二者相互辉映,十分热闹。
眼前的景色太过梦幻绚丽。
太过梦幻,以至于左清龄原本沉寂的心都随之一动。
他都想不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胆子,竟然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将下巴搁在云鹤头顶。
她绵软的发丝在他下颌与脖颈之间,惹的他下意识上下移动着自己的喉结,后背也僵硬着不敢动。
云鹤在他怀中呆住,迷茫的保持着被他抱在怀中的姿势。
他为什么,把下巴放自己头顶?云鹤迟钝的想着。
“烟花,”左清龄开口,“很好看。”
“谢谢你,云鹤。”
左清龄的嗓音已经不是从前少年那般清爽自然,如今的他言语间都带着成年男性嗓音的低沉与雄性。
云鹤听着那低沉的嗓音,下意识的后背一紧。
“喜欢就行,”她有些不适应的想从左清龄怀中退出来,奈何他双臂紧箍。
“师傅,”左清龄又开口,“等我们报了仇之后,我们去哪里呢?”
云鹤顿住,想起自己灵根黯淡,即将不久于世的可能。
她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左清龄。
世间凡人的离别总是忽然而至,使人们常常被打个措手不及,而仙人之间的分离则应顺应天意,等到绝世的时机一到,便也轻松接受,随风逝去。
左清龄半路入道,心中还带着凡人那对分离的执念,因此她不准备告诉他,以免他日日夜夜为一件未来之事沉闷不已。
就在以后的日子里,给他教下来一应术法,等到自己真的感觉力不从心的那一天,便给他留一封信,说自己要去游山玩水,叫他好生照顾他自己,日后有缘,师徒再会相见。
云鹤早已经打定这样的注意。
分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她亲手送走过许多道友,那种痛苦一直在后来的岁月中折磨着她,哪怕仙人寿命再长,仍然有结束的一天。
烟火刺鼻味道将云鹤刺激的在左清龄怀中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引得左清龄终于将下颌从她头顶移开。
“师傅,我们以后回伏魔山好不好?”
左清龄低头,看着怀中云鹤被烟火刺激后泛红的眼圈和鼻尖,双手把住她瘦削的肩头。
原来她真的像自己眼中看见的那样消瘦,左清龄在手中感觉云鹤分明的骨骼。
“回,好。”云鹤回答着,仰头看着左清龄近在咫尺的脸。
眉眼分明,鼻梁俊挺,皮肤白皙,那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中还映衬着身边烟火的光亮,可云鹤却从中看见自己的面容。
“左清龄,”云鹤难得的对他直呼其名,这忽然的一声使得左清龄微微一愣。
“你离我有点近。”
左清龄明显一僵,随后稍微松开了自己的怀抱。
云鹤趁此机会便想从他怀中出来。
谁知左清龄忽然又一次用尽的抱住云鹤,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伴随着一道巨大的烟花。
漫天的烟花炸在云鹤和左清龄二人的身边,那轰鸣的爆裂声和刺眼绚丽的光亮全部被结界紧闭在这半个山头。
云鹤当真是呆愣无比,浑身僵硬的被左清龄抱在怀中。
“师傅……不、云鹤。我本来,”左清龄缓了缓,继续答道,“我本不是孩童。”
耳边除了轰轰烈烈的烟花声,还有他低沉的嗓音,就在云鹤耳边响起。
“起初,你将我当做孩子看待,后来,又将我看成弟弟一般。”
“从进了京城,我们在外人面前就一直以婚配相称。”
“可为什么,你一直看不明白。”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云鹤耳边,语气满是真挚,“我喜欢师傅。”
左清龄忽然的自白就像是耳边炸裂的烟花一样,将云鹤整个人都惊住。
“砰——!”
伴随着最后一颗烟花的爆裂,整个山头陷入了与方才完全不同的沉寂。
这沉寂来的突然,可在左清龄心里,却比方才的烟花爆裂声还要刺耳不止。
云鹤伸手,推开左清龄。
他没有反抗,任由她从怀中离开,随后低下头,望着脚下灰黑色的烟花残痕。
“你懂,师傅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罢。”
云鹤陈述,语气十分冷淡。
左清龄听见她的回答,脸色逐渐变白,很少见她这般严肃的样子,使得他下意识的用手捻着衣角。
云鹤面色平静,却一直在直视着左清龄。
她在等,等他回答。
“知道,”左清龄低着头,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他沉默,云鹤也沉默。
“知道……”
他再重复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苦涩和落寞。
“知道,便要做到。”
云鹤平静的嘱咐着,“修仙问道,一颗心应当专注于道途,而非其他意外之情。”
小金云忽然凑在云鹤腿边,打断了她的话,仰着头,讨好似的蹭了蹭她的衣角。
云鹤这才低下头,看着被烟火炸的满身漆黑的小金云。
云鹤忽然没了教育左清龄的心思。
她看着小金云那扶不起墙的样子,觉得自己一路上并没有做好师傅的本分,这才使左清龄心思歪了不少。
等这次回去之后,不管是左清龄,还是小金云,一个个全部都要给她老实待在屋子里闭关修炼!
小金云还不知道接下来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仍然装着可爱,试图让云鹤原谅自己这一次的乌龙。
“走吧,回去了。”云鹤命令道,望着小金云。
后者立刻将自己变幻成云垫,飘在半空中。
云鹤率先上去,最后便背坐在一角,并不看后上来的左清龄。
二人沉默着,在空中飞向京城的别院。
夜晚的风将云鹤等人身上的烟火气味逐渐的吹散,带起云鹤法衣纷飞。
左清龄望着她的背影,陷入同样的沉默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