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何琪醒来的时候,屋外的雪还下着,不计其数的雪花砸向地面,仿佛要把世界埋葬。
小旅馆斜矗在雪中,多亏了每年冬天这磅礴的山雪,把它牢牢地栽进白土。
装潢陈旧的房间里,蝇头大小的钨丝颤了几下,拓出一个俯卧在血泊中的人影。
男人半边发髻已经苍白,上身西装敞怀,一手做半握拳状,一手张开向前,像是想要尽力抓住什么似的。
仁何琪伸手抹去睫毛上挂着的血滴,眨了眨眼,这才看清了面前的尸体。
几乎在瞳孔收缩的一瞬,他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双手反撑,猛然蹬地向后爬了数步,直到桦木的床头柜挤靠墙皮,发出拉锯的声音,他才停下。
他屏息凝视,昏黄的灯下那滩血呈现出比黑夜更令人恐惧的黑色。
窗轴突然吱呀作响,铁与木头尖锐的摩擦声把视线引向另一侧。
房间坐北朝南,窗框子是木头做的,表面的漆剥落了许多。插在上面的窗栓被风强袭,瑟瑟发抖。
他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刚才还以为窗外有人,想来是虚惊一场。
目光缓缓收回,扫视屋子。
床褥被碾压和纠缠的杂乱,喷溅的血迹清晰可见,瘸腿的椅子翻倒在地,白墙上突兀地刻着崭新的划痕。
他不由得哆嗦几下,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房间中的景象实在太令人触目惊心。
于是不由得双手裹脚,蜷缩在木板床与墙面之间逼仄幽暗的缝隙里。
他八岁割麦,十岁犁地,到了十八岁连隔壁姑娘的正脸都不敢瞧一眼,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怎么敢杀人呢。
更何况,他家里还有个六十七岁的“老不死”,九岁的“小玩意”。就算再给他十个胆,不,一万个胆,他也不敢在人家的头上敲这一花瓶。
花瓶本是床对面柜子上的摆设,现在变成碎落一地的瓷片,横七竖八地插在血里。
透进屋里的风吹得他的头有点冷,抬手一摸,手掌上也布满了血色。
仁何琪这才感觉到微痛,脑袋里像是旋进去一根钉子,细长的铁钉时不时地转一下,又痒又难捱。
低头时才发现白衬衫也染了血色,上面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血手印。
仁何琪掂起脚,走到死人身旁,拉起裤腿蹲下,腾出一只手撑地。
他伸出食指,微微试探一下,对方没有呼吸,确实是死了。
尸体旁有不少交错混杂的鞋印,因为鞋曾踏过雪,所以鞋印很清晰,像是篆刻的印章。
仁何琪认得自己的鞋印,他在公司里常年低头走路,点头哈腰已成习惯。
至于尸体的鞋印,他尚不认得。
他用手轻轻托住死尸的脚踝,另一只手将鞋子抽出,拿着鞋子挨个鞋印进行比对。
然而,屋里只有两种鞋印。一种是死者的,另一种是自己的。
仁何琪不信邪,又脱下自己的鞋复查了一遍,祈祷着是自己人到中年眼睛花了。
事实证明,他的眼睛很好使,现场确实只有两种鞋印。
他猛地起身,双手垂下愣在原地,久久不知所措。
屋外的雪又大了,窗栓再也撑不住,被连根拔起,一股怒风冲了进来,毫无遮拦。
他仿佛被人从后面强推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不对,应该还有一种方法。
他看向窗户,疾步走去,双手扒住窗框,尽力把身子探出去。
可那窗框又扁又窄,本就是为抵御这山雪而设计的,他再怎么使劲也只能勉强把头硬塞出去。
旅馆周围雪白一片,黑夜由平原向山野压过来,与雪泾渭分明。
仁何琪分不清哪里是地面,他一转头,将风雪灌了满口,狠狠地咳嗽几声,急忙把头缩回。
蹦下来的窗栓被风卷走,跌出窗外,仁何琪急忙甩出目光追去,那铁制的拐字型器具,悄然无声地坠落,一息之间被大雪扫去踪影。
仁何琪这才记起,这里是六楼。
他回头,正对着窗户的门也是紧闭的,还上了一道球形锁。
仁何琪从那扇门中看到了揶揄和嘲讽,他走过去想把一肚子憋屈爆发在它身上,可他知道自己现在决不能声张。
杀人现场构成了一个密室,两条出路都被堵死,眼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自己,若是被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他背靠门坐,正对着大开的窗户,风驱赶雪带着戾气冲杀进来,瞬间占满了屋子。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冬月初十,黄历上管这天叫“大雪”。
半个月前,好像也有这样一场雪景,雪花也是这样的大。
那天,是个滑雪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