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大院的前院里很热闹,柳老婆子什么都听见了。在她看来,在这个院里和儿子蔡仁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就是两个人!钱妍是蔡仁小时候朦胧喜欢的女孩,她要出嫁了,不该让儿子在这个时候失去希望,而唐民则应该为他的冒失承担责任,不能让儿子吃亏。现在钱妍和唐民一起拱着头,争着抢着要办喜事,这不明摆着嘲笑蔡仁这个废人吗?
“真是不讲理!哪有这么明着欺负人的?”柳老婆子嘴里骂着,心里却冷笑了一声,“走着瞧,看谁怕谁?”她早就在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只是没有机会发出来算了。这些日子,柳老婆子在心里似乎是总感觉有邪性事儿要发生,不像过去那些诸如猫狗打架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的,磨磨牙过去了,等大家过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辙,把这件事渐渐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发了芽。她要这次办一件让院里的人意想不到的出格的“大事”,给这个快变得愚钝的儿子蔡仁出个彩!
今天,她独自坐在屋中的时候,眼睛发着亮光,从柜子里用手伸来伸出,拿出一堆攒了好些日子的零钱,看着块八毛的钱,不是去盘算怎样省钱,怎样让俩孩子之间的关系更融洽,却在嘴里还不住的嘟囔,象有点心病似的,心中和嘴上不住地念着“三七二十一”,好像这与她要的钱数没多少关系,不过是这么念道,心中好象是充实一些,真象有一本账似的,而脑子里都是那种要豁出去干一件大事,什么都顾不得了,做了再说。
柳老婆子走出屋来,好像已经下了决定,趾高气昂的走着,才不管兔崽子唐民瞎嚷嚷什么,没工夫理他,只是用眼睛瞟了唐家屋门一眼,没呛呛出什么难听的话就算给唐家面子了。她从后院走到前院,仰着头目不斜视的走出去到大街上,院里的人,还有就连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在她眼里好像就不存在。她先到羊市街菜市场,割了一斤猪肉,又买了几样菜,还打了三两散白酒,然后走到十字街,转身到了北大街钱老板的杂货店。
“哎呦,柳大娘,稀客啊,快请里边坐!”在杂货店柜台里边的钱老板见到柳老婆子进来,忙掀开柜台门板迎了出来,热情的打着招呼。柳老婆子也不客气,点着头算是打招呼了,直接走到布匹柜台前,看着货架上的各色布料,细细地观赏着。
“钱老板,给来个双人的净面的床单!”柳老婆子也不接钱老板的话头,指着柜台里面的染花的红边的床单说。
“好的好的。”钱老板忙重又走回柜台里边,走到柳老婆子面对的布匹柜台前,“蔡大娘,谁用的?要喜庆点,还是素雅点的?”
“当然要喜庆的啊!对,对,就那个带鸳鸯图的,四面红的最好!”柳老婆子终于看到了相中的,就指着货架上的床单说。
“还是大娘您眼光好,这可是刚从天津劝业场新近的最流行货。”钱老板恭维着说话。
“多少钱?贵了我老婆子可买不起!”柳老婆子讨着价,“一个院的,要享受最低价啊!”
“瞧您说的,我啥价进的啥价给您,路费都不加,六块五毛钱,保证比国营店的便宜,行了吧?”钱老板一边拿个包装袋装那个崭新的红色的床单,一边把头凑到柳老婆子的面前悄悄的问,“柳大娘这是自己用?辛苦一辈子了,老了也该享受享受了,别亏待您老身体,是不?”说完,殷勤的把床单递给柳大娘,又从柜台里边走出来送出店。
柳老婆子看着钱老板献殷勤的样子,说着恭维的话,好像要窥探出什么来,她就故意不接茬应话,也不理他,付了钱,只是扬扬手里的那个新买的床单,算是给了钱老板个面子。
晚上了,柳老婆子在蔡仁的房间里,看着儿子就止不住的要笑,还有些神秘的样子。
“儿子,馨儿在外面收拾,娘有个事儿和你商量。”柳老婆子小心翼翼的和蔡仁说着话。
“您说,看娘说的,您说的儿子都同意。”蔡仁摸索着走到娘的身边,他现在已经适应了屋里的一切,基本无障碍。
“娘想,想啊,让馨儿从我那屋搬到你这来住.....”柳老婆子拉住蔡仁的手忐忑地说。说完这句话,她明显感觉儿子的手和身子一起哆嗦了一下。
“啥意思啊?娘。”蔡仁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把手从柳老婆子的手里抽了出来,双手交叉的护住自己的前胸,“白雪可是个女孩啊,咋能和我住在一个屋?”蔡仁一时竟然把馨儿的大名都叫出来,怔怔的问。
“傻儿子,娘当然知道她是姑娘家了,不然要馨儿在家里做什么?”柳老婆子重又拉住儿子的手,此时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是个少爷身份,她满眼慈祥和恭维的样子看着蔡仁,“娘不是老早给你提醒过,将来让她做你媳妇!”
“可她现在还小啊!十四岁,太早了吧?”蔡仁说着,重又抽出自己的手,好像这样就如同他不同意柳老婆子的安排,还双手摸索着前面,摆动着双臂。虽然他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应该正是青春骚动的年纪,对在解放前跟着哥哥在溢香园“失身”的记忆,对男女之欢是咋回事还是懵懂的,甚至于没了新鲜感。这几年,他对白雪仅仅当个亲戚家的小妹妹,并没有非分之想。
“娘已经给她做好思想了,说通心思了,她也同意来和你一起住。今晚娘给你们办个简单的仪式,就算入洞房了。等将来一天,再走个形式,叫院里的人知道了就行了!”
“娘,您这不是害人家姑娘?儿子可是个瞎子啊!”蔡仁摇着头,极力表示不同意和不理解。
“反正娘就这样安排了,娘也是为你们好!馨儿这些年无依无靠,到咱家也算有个家,你以后有个媳妇陪伴,我这当娘的对谁都是有个交代!对得起刘家了!俺也心里撂地个事儿!”柳老婆子说完,还忍不住掉出几滴老泪来。
蔡仁听来无语,心里一时起伏不定。他对这些年的自己的遭遇,生活的起起伏伏早已看透,对世事难料,与其躲避,不如尽快适应,顺水推舟。
“既然娘都安排好了,儿子听娘的话就是!不过别委屈了馨儿就行。”蔡仁说着,尽量按压着自己的情绪。小时候,他跟着几个哥哥厮混,也偶尔幻想过长大了追求一段浪漫的“爱情”,见到一个一见钟情的好姑娘,再像三哥那样经过一段耳鬓厮磨蜜里调油的热恋,二人的感情瓜熟蒂落,于是很自然的步入神圣的婚姻殿堂,成家立业,然后像爹那样干成一番事业,光宗耀祖!谁成想,命运到了拐弯处,让他竟是从天堂断崖般一下子就到了地狱。现在,他竟然要成亲入洞房?如此匆忙的悄悄“娶了”一个灰姑娘!娘的这个玩笑是不是开的太大了?
柳老婆子可不管蔡仁同意不同意了,就对另一间的大声喊着;“馨儿,把酒和菜端上来吧!你哥同意了!”
在那个屋里的白雪一直竖着耳朵听呢,她就是一个孤儿,犹如大海里的一片树叶,摇曳不定,颠沛流离,最希望的就是有个能养活自己、遮风挡雨的家,至于自己的人生怎样度过,那都是后天的造化了,听天由命了。而更让她心里斟酌再三的是,那个看不见的声音所交代的“照顾好这个人”不就是让她成为这个“哥哥”的媳妇?也许上天就是这样安排自己命运的!
白雪把酒和四盘菜一一从那屋端到蔡仁的屋来,也没显出多高兴,也没显着多无奈,很是平静。她把酒和菜放到饭桌上,平静地招呼着柳老婆子和蔡仁。
“娘,哥,吃饭了,馨儿听娘的安排就是了。”白雪说。
“你啥时候改口了?”蔡仁惊讶的问。他虽然看不见白雪此时的表情是有何变化,但耳朵是会听出来的。
“俺叫她今天就改的。从今天起,你俩就是两口子了。”柳老婆子以家长的口吻命令似的回答。她没容眼前的俩个大活人争辩,就一屁股坐在了桌子的前面,“来,儿子,咱们娘儿仨坐下来,喝杯喜酒,吃顿喜宴,就算给你们办婚事了。别怨娘,委屈你们了。咱家就这个状况,比不得人家。”说到伤心处,她的老泪又流出来了,“人就是这个命,活着就是对的,争是没用的。”
蔡仁和白雪听了柳老婆子的话,也是没有喜悦,只是接受现在的一切,就默默的坐下来,等着接下来柳老婆子的安排。白雪打开酒,给娘,给蔡仁哥倒上,自己也倒了一杯,看着蔡仁,等着娘说话。
“孩子,咱不拜天,不拜地了,老天爷没照看着咱,咱们就是那阴暗角落里的小草,生与死,祸与福,好与坏都不是咱说了算的,听天由命吧!来,喝了这杯喜酒!”柳老婆子很是悲观的说教着。
听着娘这样说辞,哪里有一点的喜庆味儿,感染的俩孩子好像要一起跳火坑似的,喝到嘴里的酒也是辛辣的,没有甜甜的喜感。等喝了一杯酒,蔡仁也看不见娘和白雪的面容表情,可还是觉着有些唐突,心里感到喜事儿来的太突然,不愿这样不明不白的稀里糊涂的就把人一生的大事了结了。
“娘,馨儿妹妹,我蔡仁尽管眼睛瞎了,但我心灵没事。我知道娘这样办,有您的无奈。尽管馨儿妹妹还小,也都长成人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只要娘在,我们听娘的。至于住在一起,等馨儿妹妹再长几年,到时...”蔡仁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不行,今天必须成亲,住到一起!这不,俺已经给你们买了一条双人床单,一会儿吃过喜酒,馨儿就是你新婚媳妇了,把你的炕在炕沿边帮两块木板,这不,木板也找好了,铺上去,就算是婚床了。”柳老婆子打断了蔡仁的话,转身对白雪说,“馨儿,反正今晚不准再回我屋睡了,就在这里!”
“行,听您的,娘。”白雪似乎是挺愿意柳老婆子这样的安排,很爽快的就答应了。蔡仁听了,却是很无奈的,哭笑不得的摇摇头。他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这个不是他亲娘的老婆子,不会顾及他这个儿子的感受。怎么说也是他的人生大事儿,得容我想想!他对自己的爱情,对自己的终身伴侣,不知幻想过多少版本,唯独没想到会是如此仓促和草率,来的这样直白。怎么说也不该把成亲和入洞房的事儿做的如此儿戏,还要偷偷摸摸的啊。
蔡仁看不见娘和馨儿的表情,但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和氛围,容不得他再抗争和辩驳,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因为他已经不能自主决定了。听着柳老婆子说完,似乎容不得这眼前的两个孩子再反抗她的威严,径直离开屋子,回到那屋里去了,屋里留下他和白雪两个人,他面无表情,呆坐在炕沿上。
白雪看着蔡仁哥哥,起初她还如平常一样,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来。等拾掇完毕了,白雪望着刚才进门时,大姨,哦,不,娘,哦,不,应该是叫婆婆了,悄悄的把两块木板放在了门口,指了指她,又指指蔡仁哥哥,做了个双手枕脸的动作,她明白这是提醒她睡觉的意思,心里才感到了害羞的,身子有些骚动,一会儿她和蔡仁哥哥要睡在一个屋里?该怎样个睡法?她的脑子快速运转,赶快适应自己角色的转换,
“蔡仁哥哥,你往里面挪挪,俺把这个木板搭在炕沿边。”白雪说着,就从门口搬了一块木板过来。
“慢着,馨儿,听哥哥的,你还是回到娘的屋子里,哥哥自己一个人睡习惯了,不方便一块儿睡。”蔡仁摇摇头,又摇摇手,拒绝着白雪过来。
“蔡仁哥哥,你心里对馨儿不愿意?”白雪一时楞在那里,眼眶里霎时有泪水要打转转了,“俺知道哥哥心思。这几年,要不是大姨和哥哥收留俺,恐怕俺要流落街头,要饭去了。俺知道您不喜欢俺,俺小时候还天真的想做你当少爷的媳妇,如今都落败到这步了,俺也不指望不着边际的胡想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白雪说完已是伤心的抽泣不止来了,望着仍然木讷的蔡仁,手里的木板放也不是,搭也不对。
“蔡仁哥哥,你不让俺住下,俺只好离家出走了!”白雪说完就放下木板,抹了下泪水。
“没有,没有,馨儿妹妹,哥哥不是那个意思。”蔡仁听出来白雪在哭泣了,才醒悟过来似的,手忙脚乱的摸索着要找到眼前的白雪,局促的说:“哥哥是怕你还小,跟着我受委屈了。”
“俺愿意,娘让俺跟着哥哥过日子,一家人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白雪看着蔡仁那样的腼腆,虽然眼疾还没好,可那嘴唇,那小翘鼻子,还有那自来的卷发,都让她想着用手去摸摸,闻闻,抚摸着会是很幸福的感觉。
“那这样吧先,你睡在炕上,我用两把椅子把木板搭个床,这样就可以睡觉了。”蔡仁离开炕沿儿,摸索着,要找到木板,自己动手干起来。
“蔡仁哥哥,俺来吧。你还睡在炕上,你不让俺上炕,俺在木板床上睡,俺小,身子轻。”白雪赶紧拦住蔡仁,去把那两块木板搬到了炕下紧挨着,又跑到炕上找来一个褥子铺到上边,“行了,床做好了,可以睡人了。”
蔡仁没想到白雪说着,就麻利的把床铺好了。他虽然看不见,可感觉到白雪的动作很是有生活经验,干活干净利索。
那一晚,他们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非常简陋的过的,没有声张,没有新婚燕燕,甚至于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