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扭扭”,东郡府里逸园漆黑的笨重的两扇大门慢慢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好像很有仪式感的,开展了在注视着主人缓缓地走出来。
刘光耀从逸园里面走出来,回头挥挥手里的拐杖,让人关了大门,然后用力的把手里的拐杖在门前的石台阶上“咚咚”敲了两下!
过去,他一旦要出门了,好像总是涨红着脸,刚刚喝过酒一样,被外面的风一吹就变得脸色红润,再加上他是个身体结实的矮胖子,挺着个很高的大肚子,还有他那一脸隆起的肥肉中,生着一双小眼睛,活像面团团被调皮的孩子嵌上了两个小煤球,以及他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让人看着有点挑衅味道。
他那两只奇怪的招风耳,如遇风沙,好像用它将眼睛遮蔽起来,抵挡住一切侵蚀。尤其夏天时,他裸露出来的一双胳膊胖得又白又结实,像圆棒槌似的。当他与人说道时,激动处常举起小拳头,做出一副要打架的姿势。
他今天可是换了一身简装,为了遮住那双短短胖胖的大腿,也是御寒,重又穿上了专门从天津卫买来的肥大的裤子,猛地一看,活像两个直立的圆枕头,走起路来像个充气人偶。
他迈腿想走下台阶,小腿肌肉不由自主的抽了一下,好像肉里面的筋忽然短了一点儿,让他赶紧找下一凳台阶,手里的拐杖紧着找一个支撑点,不然马上要让身子趔趄了。他走下几步台阶,来到大街的平地上,他才感觉身子平稳了,突突的心才放下来,不由得叹一口气!
“唉,我老了吗?谁说的?”刘光耀说着,心里有些不服气。这些年,他自己越来越觉着变老了,很少再出远门,生意买卖交给儿子们去打理了,该是享受生活,颐养天年的岁数了。也许是渐渐对一切都“躺平”,不愿活动筋骨了,蜗居在家里,不知不觉就更“发福”了。自己这样渐渐衰老的身子让他忽然觉得内心歉疚起来,更是有一种惶恐。
那个在东郡府城东三里店一处小宅院里被自己一直藏匿的娘儿俩是否安好?十年了,不能总是委屈人家阴玉茹啊,自己的儿子都十岁了,该是认祖归宗的时候了!如今眼前自己的成功富足的一切,何尚不是他们娘儿俩带来的?也许正如那个黄半仙的告诉他的秘籍真起作用了!想到这儿,刘光耀抬头看着远处的北城门上那个已残破的琉璃瓦,还有一处牌坊旁边街面上隐隐约约的逐渐稀疏的几棵古龙槐树,那是城北朱老西儿“欺负”他的唯一慈善“政绩”!他的脸上又一次显出诡异的笑容。
他慢悠悠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几步,回头仰望着自己的宅邸高耸的门楼上那个匾额,鎏金的两个大字“逸园”镶在上面,栩栩如生,熠熠生辉。那匾额被东面映射过来的光辉照耀着,字上的鎏金面更艳了,这让他得意的歪着头多看了几眼。
他往前走了一会儿,扭头看看街面上左右,竟然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人们,周围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起来。他不知不觉就穿过城门来到了南城外。
城里城外匆匆忙忙的人们陆续开始忙碌起来,路两边陆陆续续的开始上满了摊位。有门面作坊的,酒馆,当铺,染布店,肉铺,茶坊的都早早安顿好了桌椅和门前的架子,空地上则是更多的商贩们,有摆摊上放满了刀、剪子、杂七杂八日常用品,有支个幡子看相算命的,向南两边一直延伸。集市上吆喝声不断,人来人往的行人越来越多,还有挑担赶路的往城里运货,有驾个老牛车或者赶着毛驴拉货车的,很是嘈杂热闹。
看来自己确实是很久没出来了,竟然忘了今天在城南是个大集的日子。刘光耀这样想着,不由得笑笑,摇摇头,自嘲起来。“既然难得出来‘透透气儿’,我得在集上‘淘’个有用的东西,没白来!”刘光耀这样想着,就左右顾盼了几眼,忽然就看见了一个不起眼的买芦苇席的摊位上有他要的东西。
“小姑娘,给我拿一把扇子。”刘光耀走到摊位,用手指指那些芦苇席旁边的五颜六色的芦苇编织的小扇子,和蔼的说着。他第一次看到用芦苇编织的东西还可以出花样来,很是感兴趣,虽然已是秋天了,手里的扇子快要丢一边了。
小姑娘坐在摊位后面的尘土地上,耷拉个脑袋的,昏昏欲睡,没精打采的抬起脸看了一眼,没一点儿水灵劲儿了,好像正在“梦乡”神游。当听见有人询问摊位上什么,虽然声音不大,听起来还是很像打雷一下子把她惊醒了。也许是一直没开张,又困又饿,她有气无力的抬起头来,斜楞个眼睛往上看,眼前站着的竟是东郡府的大乡绅刘老爷,惊得她差点儿没把下巴磕掉下来。
“刘老爷?!您怎么会到这儿集上来了?别让尘土弄脏了您的衣服。”小姑娘说着忙站起来,不住地用双手拍打着屁股后面的灰土,惊喜而又惊奇的问。伴随着她那银铃般的脆脆的童音,在机灵中还有些歉意的说着话,又不失时机地殷勤的把地上起风刮起的落叶从刘老爷的脚上一双崭新的布鞋上拿开。
“哦?我怎么不能来这儿?哈哈,谁家的孩子?”刘光耀说着,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有些诧异,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长得够白啊!”
小姑娘看着也就七八来岁不到的年纪,虽然小脸被一层灰土遮蔽了,可那么白净净的透红的笑脸,还有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暴露了她的天然的丽质,再看仔细一眼,一张尖尖的瓜子脸,一双杏眼十分有神,两个眼距适中,拖长的眼尾上扬着又多了一层媚感,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
“俺是白占元的妮儿,俺和俺爹去过您家在城南的铺子里,您不记得俺了。刘老爷,您今天出来就是想要把扇子?俺这就给您挑最好的!”小姑娘说着赶紧打起精神,心里喜滋滋的,一扫刚才没开张的晦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转身弯腰从芦苇扇子里挑拣着,“老爷,这把好看。给您挑的这个芦苇扇子可是俺爹亲手做的,可轻巧了,您看,上面还编织了个‘寿’字儿,俺娘说是谁得到了,寿比南山!”小姑娘有些恭维着,满脸笑容说着双手拿着扇子递过去。
“你是老白头的妮儿?好多天没见你爹了。不过,今天见到你,听你说话,可比你爹那个榆木疙瘩强多了!”刘光耀接过来扇子,有些揶揄着说,一眼看到小姑娘听了有些不高兴了,装着笑话自己,“人老喽,嘴笨了!哈哈哈,小姑娘嘴巴挺甜的,做买卖我听着受用!”
说着把手里的小扇子,随手摇了几下,手感特舒服,不禁喜上眉梢来,“我要了!不过我得问一下,你叫什么?认识字儿不?”
小姑娘听了,顿时就羞红了脸,尽管脸上有些灰尘,可遮不住她天生的美丽,一笑就脸上两边的小酒窝更深了,两道柳叶眉不时扬起抖动着,把她的双眼皮显得更突出了,映衬着眼睛里面的黑眼珠更大了。
“回老爷话,俺叫馨儿,俺不识字。这上面的字儿俺是听爹说的,娘也看着好看,嘴里说过好些词儿,俺就记住了。”馨儿局促的说着。
“好好,多少钱一个?”刘光耀满意的问。
“老爷要是喜欢,随便给个钱就行。”馨儿脸色一下子镇定下来,还是满脸笑容,不卑不亢的说。
刘光耀听了,不禁一怔,又一品,对眼前的这个叫馨儿的小姑娘另眼相看起来。他今天本来就是在家憋闷久了,出来溜达,想着闲逛逛,排解一下自己不知因何而生的忧思。现在遇着一个小姑娘,好看还嘴甜,心里喜欢,心情大好,就想走近了小姑娘想看仔细些,没成想,他这一看,倒把小姑娘惊着了。
“老爷不喜欢?俺也不强求。”馨儿赶紧躲避着,嘴里说着话,眼睛反而是显出有些不屑。
“我想问清你个事儿,要是你说明白了,讲清楚了,我把你今个摊位上的东西都要了!你看,又快下雨了,让你早些回家,别被脏兮兮的雨水淋着了。”刘光耀说着,眼光里露出一丝的和善,还有些严厉的成分。
“您问吧,俺知道的都给您说。”馨儿听说刘老爷要把她的东西一下子都包圆了,很是兴奋,赶紧问。
“你爹老白头干啥去了?你娘呢?怎么舍得让你小孩家,还是个小姑娘在这儿出摊?我那里不是要过你家的货!柳掌柜不是还是你家的亲戚?”刘光耀瞪着眼睛看着她问。这犀利的眼神要是让其他这么小的孩子看见了,早吓得哭了。
馨儿一听,顿了一下,马上就眼圈儿发红了,小鼻子一抽,哽咽起来。她毕竟还是个小丫头,再怎么“装着”成熟,可被一下子戳到了心里的疼处,马上就现了原形,眼睛里止不住的泪就断了线儿,“吧嗒吧嗒”落到了地下。
“回老爷,俺爹他,他,他说您上次给俺的价钱不对,欺负俺!要不俺也不至于把这些芦苇品拉到集上来卖!”馨儿突然想起什么来,嘴里一下子冒出话来,好像埋怨着什么。
她看着眼前的刘老爷慈眉目善的,和蔼可亲的的样子,不像是爹嘴里说的恶人,馨儿眼前恍惚着。
前一阵子,她跟着爹进了城南刘家铺子,把一车芦苇席卸到了仓库,站在那里等着爹在里面结账,抬眼望去,没想到这儿竟“藏了”一个刘家花园,满园的景色,让她开了眼界,满眼的羡慕,无限的留恋。
“别看了!”爹拉着空排子车在前面忧心忡忡的走着,扭一下头看着女儿坐在车上还痴望着,就有些生气的说,“你姨夫也是,还是刘家商号的大掌柜呢,怎么说话不算数?”
“怎么了?爹。”馨儿听见爹生气了,忙回头问着。
“说好的,一个帘子两块钱,怎么到了算账时,非要少给十块钱!算下来,一个帘子少给五毛!谁跟谁?没沾上他的光,倒赔了俺力气!”爹说着很生气。
“爹,不会吧,刘老爷家大业大,人也善良的,至于给咱小买卖争利儿?”馨儿天真的说。她听着爹嘴里叽叽咕咕的算账,心里还嘀咕,姨夫好歹是刘家的大掌柜,怎么会坑自己亲戚,一定是里面有误会。
“孩子,你还小,不懂!有钱人都心黑着呢!咱以后还是把芦苇席和芦苇帘子拉到集市上,咱自个儿卖!”爹有些赌气的说。
馨儿从车子上下来,跟在爹的空排子车后面,没说话,默默的走着,心里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儿,小小的年纪还弄不懂大人的世界里发生的事儿。
刚来时,满满的一大排子车的芦苇编织的东西,是爹娘很辛苦了几个月才做好的,听说是刘家要的多,满心喜欢有个大主顾,还是亲戚当的经纪,肯定有个好价码多挣些钱!可现在到了结账,怎么会让爹很失落,很生气啊?
这事儿尽管是很久了,还是爹没病之前,馨儿也没机会再见到刘老爷的面儿啊,今天见到了刘老爷,她忽然就想起了,再听到刘老爷询问她爹,就委屈的说出来了。
“哦?还有这事儿?我得问问柳掌柜,上次我还专门交代多给你爹些钱,你的的手艺好,编织芦苇不容易!”刘光耀看着小姑娘委屈的样子,有些奇怪,也有些想不到他刘家商号在这冀南做的大买卖,怎好让一个小姑娘说受到欺负?
“这样吧,你今天有多少货?我都要了,收拾收拾拉过去吧,看谁敢‘欺负你’!”刘光耀故意仰起头,挺直了身板,似乎是以此给这个叫馨儿的姑娘壮胆。他这样说着,脑子里似乎已经盘算好了一桩好事!没想到今天出来,恰巧碰上一个好看又嘴甜的小姑娘,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私藏在城东三里店的外室阴玉茹,还有自己小儿子也十岁了,和这个小姑娘岁数差不多。
上次,他在三里店阴玉茹那里,看着她郁郁寡欢的样子,还关心地询问怎么了,看着这娘儿俩是不是觉着委屈了,还安慰说要不了多久会安排他们也到逸园生活的。哪知阴玉茹摇摇头,在清澈的眼神里有一丝哀怨,脸上流露出一种无奈,在刘光耀面前起了个身段,似乎在念某个戏的道白似的,“我本无私念,感恩相识,衔恩赴远,一心要为您事业和家庭兴旺把薪助火,为善必昌。怎奈您一世英名受累于为非作歹的不孝后代!为善不昌,必有余殃!为恶必殃,为恶不殃,必有余昌,昌尽必版殃!我已心灰意冷,不愿助纣为孽!”
刘光耀还以为自己的小娘子要为他爷儿俩表演个什么豫剧名唱,久违了享受,只是听不懂“戏词”而已。“这是哪出戏要唱的角儿?我怎么没听过?儿子,你娘又学新戏了!咱要不要听来?”刘光耀调侃着,变得柔情似水地望着他们。
“老爷,这哪里是戏词,不过是听来黄半仙说书里讲的道理,我,我有同感罢了!”阴玉茹说着,躲避开刘光耀直视她的眼神,转过身去,偷偷擦拭眼中流出的泪水。
“罢了,罢了。你们娘儿俩不要总听那个半仙说书受蛊惑了,等改日我给你们找个丫鬟,也算给儿子找个玩伴。”刘光耀说着看了这娘儿俩孤单的样子,心里定下来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