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东郡府护城河两边的芦苇丛开始发黄了,芦苇花也四散飘零着,映衬的南城墙越发苍凉。
昨日的秋雨,让刘光耀这个快七十的老头在凉爽中带来一丝寒意,顿觉“一层秋雨一层凉”说的没错,他要添衣保暖了,不然身子骨有些顶不住的。他站在逸园的大门前,往远处瞧了一眼,似乎要盼着什么快些到来。
就在这时,柳掌柜来了,看到刘老爷在花园门口站着,眺望着,想必等待什么心急了,赶紧紧走几步上了台阶。
“老爷,您早啊,外面风大,别凉着了。”柳掌柜说着凑到刘老爷身边,小声说着,“老爷,我有话给您汇报。”刘光耀听见了,忙着转身回去。在走廊上,柳掌柜走在刘光耀的身后还不忘上前殷勤搀扶一下。“老爷,您交代的事儿我都安排好了。不过,我到李部长家,临出他家门的时候,李部长悄悄的问我,当前正是东郡府战事紧张之时,各方都在争夺这个地盘,进入多事之秋,老爷在这个骨节眼上为收个干儿子办如此大的声势,会不会惹出事儿来?”柳掌柜小心翼翼的说。
“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这等丑事儿遮都遮不住!与其遮遮掩掩让人乱猜,倒不如干脆正大光明的!唉,要是容易好办,干嘛费这个劲儿?”刘光耀转身恨恨地说,似乎对李部长这样的局外人不理解他的苦衷感到沮丧。
“对啊,老爷您已经想好解决办法了嘛。至于办多高调,李部长是想提醒老爷一下别招惹来什么了。”柳掌柜看出来刘光耀的不满,赶紧小心谨慎的说。
“甭管了!等李部长来了,我给他解释。这些年老子在东郡府城墙下见得多了,城墙上旗帜变来变去。让他们打听一下,还不是都来拜我这个码头?现在,朱老心儿不是满世界嚷嚷,快变天了,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变法!你不是仗着朱家有权有财,狗仗人势,说县衙,市里有后台吗?老子不怕!快去安排去吧!老子就是要玩一出‘纸里包得住火’的好戏!还要把这个‘东风’借过来!这些年来我苦心经营,成就我刘家大业,就是让王莽子孙在这东郡府城屹立不倒!”刘光耀一口气说着,好像憋闷的多时的怨气一吐为快。他转过身去,眼睛里露出得意的神色,那里面折射出的很多东西都是不能说到明面上的。
“甭说老子英雄迟暮!你朱老心儿别仗着背后后台硬,哼,叫起真来,城北的朱家还不是个儿!”刘光耀抬眼看着城墙,心里说着。
他一扫多日心里的阴霾,站在大门前的高台上,不由得张嘴唱了一句京剧词儿:“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刘光耀刚唱到这里,忽听得一阵吵闹声传来。他抬眼一瞧,不由得眉头一皱,心里头骂了一句:“大早起的,几个龟儿子咋就吵吵起来了?扫了老子好心情和刚才的雅兴!”一转身走进大门回院里去了。
柳掌柜望着远处吵吵闹闹过来的刘家三个公子,不由得皱了眉头,看着刘老爷走回逸园,也赶紧离开办自己要办的事儿去了。
老大刘磬气呼呼的说老二刘鸿不是个什么玩意儿,缺德不忘冒烟儿!黄粱大烟馆的掌柜是他小舅,拿了柜上的钱,去了几次春香阁,被人报告了,痛斥老二不看僧面看佛面,至于被打了还要赔?刘磬转回身涨红了脸恨恨地对老大说着,哪是拿几个钱?简直他娘的可以盖个全院了,养了个内鬼,挖墙脚的。那天坑死你,你还替他数钱呢!
“哥哥,哥哥,都别吵了!我难得放一天假,从学校跑出来,哥仨本来是沿着城墙玩个高兴,怎么一说家里的财产都急眼了?我还瞧不起你们做的害人的买卖!我听说那个小女孩叫什么‘观音仙儿’的家快家破人亡了,积点儿德吧!对了,我可告诉你们啊,咱家有个天大的秘密!”刘德大声说着,从后面小跑着过来,到哥哥们面前差点儿趔趄了一下。他瘦弱的样子,梳着小分头,穿着学生服,本来在城墙上一直跟在后面没说话,看到前面的俩哥哥争吵着,下来城墙,不知哪句话,看来是急眼了,不失时机的说了句话,马上就让两个吵得正欢的哥哥住了嘴,停了下来回头看着。
“真的,咱家恐怕马上会来一个争财产的‘讨债鬼’!是有关咱爹的风流事儿,外面都知道了,就咱家还装着瞒着,人家都等着瞧热闹呢!我可不是吓唬你们啊,反正家里的东西我是不要的!”刘德说完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看着俩哥哥什么反应,“反正我告诉你们了,爱信不信!”刘德看着俩哥哥都不相信他说的,有些生气了,拧着脖子抬脚要往大门台阶上去。
他猛抬头发现逸园的大门前有些异样。过去看惯了大门上的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红颜色油漆,两尊汉白玉的沉默的狮子蹲在门口,好像要随时张口咆哮一般,让走进它们的人需要格外小心谨慎。大门上方是拱形古建筑,屋檐下挂着一对大的红纸灯笼,大门的门开着,两扇大门开在里面,门上各站了一位手执大刀的顶天立地的彩色门神。此时看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
“不是节不是年下的,干嘛门前挂灯笼?还要用红漆刷大门?”刘德奇怪的看着家里的变化,心里诧异着嘀咕,“俩哥哥从学校找我回来也不告诉一声!哼,家里有好事儿瞒着我啊。”
他们走进逸园里,没想到眼前的景象是又一番新奇,令人耳目一新。在柳掌柜的精心安排下,逸园里一大家子人陆陆续续往刘老爷的中堂院落进去的时候,已经发现这中堂院与平常不一样了。有几盏红灯笼挂在了中堂房檐下,老爷的正房前的左右立柱上还新帖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豪居送喜,吉祥如意平安进,下联是:秋色满园,八方财气滚滚来。横批是:吉星高照。
大家进来看太师椅还空着,老爷还没出现,虽然期盼着快点开始,也好快些知道为什么,可还是有点儿忐忑不安,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转眼间,不知什么时候,刘光耀已经从里间出来坐到了太师椅上,故意干咳了一声,让眼前的人都静下来。
“我今天给大家宣布两件家事,一会儿有县党部的李部长也来做个证。”刘光耀说完,拿着芭蕉扇,一脸的严肃,等着有什么反应。
他没看两个老婆的反应,重点的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们有什么举动,当看到老三刘德也在,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谁让老三从学校逃课的?你不在东郡中学上课,回家凑什么热闹?”刘光耀说着,皱皱眉,举起拐杖来指着他们问,然后意识到了什么,摆摆手,“没事儿就赶紧回学校去,你可是老爹的门面,你们校长我可认识!表现不好会丢我刘某的面儿,知道不知道?”
刘德被老爹当着家人的面这样数落几句,本来就穿着一身蓝布几校服的他腼腆的脸通红,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瞪了俩哥哥一眼,后悔现在在这儿。
刘光耀看着下面一家子都在听,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眼,开口讲话了:“柳掌柜,你先宣布第一件事吧!”柳掌柜早就似乎安耐不住了,站在老爷的身后一直拿捏着自己的情绪,随时听着老爷的吩咐。
柳掌柜从刘老爷的身后闪出来,往前迈了一步,然后再转过身抱拳恭敬说了句,“哦,好!我首先恭喜老爷了!”。
刘光耀没想到柳掌柜这一举动,说出来就让他在太师椅上坐不住了,不由得邹了一下眉头,却还是忍了一下没说话,摆摆手,意思让柳掌柜赶紧说下去,别整一些虚头巴脑的。
柳掌柜心领神会,看到老爷眼皮都没抬,示意他快些说重要的,就赶紧转过身,加快了语速,“哦,哦,今天,喜事是老爷准备收个干儿子,一会呢,马上就到家了!”说完,赶紧往前又站了一步,还要说下去,没想到下面这群家人就如炸锅一样,“轰”的一下发出不同嗓音的惊呼。
刘光耀听了不由得把眉头锁得更紧了,心里骂柳掌柜没有脑子。明明安排他先把要办三月三庙会的事儿先说出来,借机做做慈善,然后要想办的好就需要借个‘东风’,再说出收养儿子的因由!这倒好,就好像说书,没个铺垫,“包袱”先抖搂出来把“宝”说漏了!
“什么?收干儿子?老爷开玩笑吧?”大太太惊讶的问。
“呵,有仨亲儿子,要哪门子干儿子?”二太太止不住笑出来说。
“该不是老爷又在外面有了家室,添儿子了吧?”大太太如恍然大悟般,阴阳怪气的说。
刘光耀听着院里闹哄哄,刺耳的话,无奈的摇摇头,既然这样,就故意整整衣服,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犹如稳坐钓鱼台似的,不动神色,轻轻摇着芭蕉扇,看着他们闹腾。
“两位太太,公子,听我说完。”柳掌柜望着下面乱哄哄的,赶紧大声说着,“不像你们想的那样。这个孩子啊,是老爷的一个拜把子兄弟的,已经到日本留学走了,没想到媳妇跟人跑了,留下个孩子怪可怜的,老爷做善事就收了。”
“骗鬼啊?谁信呀?”刘磬早就憋不住了,一起身高声叫嚷着,看来刘德先前说的有个要账鬼来争财产是真的了。
刘光耀听见了,找着大儿子的那个大头,用他那双毒辣的老眼狠狠的瞪了刘磬眼,找着他的大脸从哪个“窟窿眼”放出来的臭屁。
刘磬看见爹的狠毒眼光,吓得吐了吐舌头。他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然会大到连自己都听着刺耳,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心里骂自己,这个时候哪里显着我这个多嘴的驴了?本来就不招惹老爹待见!他赶紧躲在了刘鸿的身后。
“这个小孩一会儿县府李部长领着来,李部长是我家老爷的哥们,你们要是还不信就问他!”柳掌柜继续说完,还扭头看了老爷一眼,看到刘老爷点点头,算是对他的原谅。
柳掌柜这时把李部长搬出来,还真起了效果。这一大家子人都知道,在江湖上混,没有个根基靠山怎么行?那可是老爷拜把子的官员,这几年也是罩着刘家买卖的后台,是逸园的座上客。看来,能让李部长为了一个收养儿子的事儿专门来逸园不是个“私事”!
柳掌柜这样一说,一家子人在将信将疑中倒盼着这个孩子快点到来,什么孩子能让老爷起了善心?至于对老爷还没宣布的第二件事儿,也不那么关心了。
刘光耀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丢了芭蕉扇,抬眼望着逸园门口那棵大槐树,望着那远处的东郡古城墙,沉思着,也焦急的等待着,心里说,看来这第一件事都难办,锣鼓都响起来了,马上开场了,岂有半途谢幕的道理?
“滴滴,滴滴,滴滴---”逸园外突然传来汽车鸣笛声,好似在催促着人。听到大门外一声声车喇叭的叫着,知道县府的李部长来了,刘光耀赶紧领着一大家子人迎了出来了。
东郡府县府的李部长从车里走下来,抬头难得看到在一片阳光下,偌大的逸园门前很是气派非凡。他拢拢本就不散的油油发亮的背头,不由得“嘿嘿”一笑,心里思量着。这些日子,东郡府城周边战事迷茫,卫河东西两边处于胶着状态,让这些乡绅财主们提心吊胆的等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时,难得有“豪财”刘光耀不知时务,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兵荒马乱的年景,怎么还有心思搞这出戏?不过,你老兄叫我帮这个忙,瞒天过海啊!办好了,我得狠狠地敲他竹杠,让他心甘情愿的出出血!万一我哪天有难了,手里没个钱咋行?心里想到这里,李部长站在车前已是满面喜悦,春风得意。
随着李部长从车上接着下来个小男孩,正是阴童。他白白净净的,胖乎乎的小脸上镶嵌着一个尖尖的翘鼻子,头发有点乱,是自来卷,更显的和本地的小孩有些不同,浓浓的眉毛下闪着一对大眼睛,黑色的眼珠挺神气地转来转去,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却是怯怯的看着这陌生的环境。
李部长看到阴童自己下车了,就笑盈盈的,十分和善的伸手拉着孩子,眼睛还环顾了一下四周人群,好像是故意让人围观似的,向逸园走去。
看到李部长笑容满面走来,还拉着自己的小儿子,刘光耀心情大悦,忙走上前伸出双手和李部长握手。
“李部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刘某早备好盛宴,款待尊贵的客人!”刘光耀高兴的说。
“哈哈,刘老板,把我李某也当客人?关系远了啊!我们是好兄弟,不用见外嘛!”李部长假情假义的客套着。
“呵呵,对对,咱们是兄弟,快请,快请!”刘光耀高兴的领着李部长走在前面。他有意识的没和自己的小儿子打招呼,生怕他看着自己张口说话,要是突然开口叫声“爹”,众人马上就会知道怎么回事,可就把这出戏开锣就演砸了。
小阴童很懂事的,他看着爹从一个大宅子里出来,知道这些年娘和自己日思夜想的城内大街上的逸园就在眼前,一直没能进去是有某种原因的,虽然娘也不说。今天终于看见爹了,他心里惊喜不已 ,想张嘴喊一声,可发现爹似乎在躲避他的眼神。自从娘不见了,他幼小的心灵无处安放,好害怕。现在知道爹还在,知道柳掌柜没骗他,心里的担心才放下来。
“我说老兄啊,我可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的。这段时间河东闹得很,姐夫县长大人叮嘱我这个特殊时期不要张扬,少显摆。可谁叫咱是兄弟?老兄有难,哪有不帮的道理?”李部长小声地对刘光耀说着。
“谢谢老弟的好意,有机会我是一定要报偿的!加倍行不?哈哈,加倍!”刘光耀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很羞愧的样子,赶紧讨好地说着,拉着李部长的手往大门台阶上走。
小阴童默默走在两个大人后面,也没在意大人在说什么,今天早
上,柳掌柜把他送到这个李叔叔家,说是爹的好朋友,是个大官,心里就已经觉着高兴了,早已抑制不住兴奋劲儿了心里默默地问:“这就是爹常给娘说的逸园吗?娘一直说会领着他来到这个家的!”。
当在临跨进逸园大门的时候,他抬眼突然就看到了站在大门前石台阶上的柳掌柜老婆身边的小姑娘,竟是馨儿,他就如看到熟人一样,马上露出一脸的灿烂。正想着喊一声,可马上看见逸园里走出来的一群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就改成对着馨儿莞尔一笑,算是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而馨儿也看到阴童了,她的眼眸里顿时明亮起来,好像被刺激了一下,甜甜的,她的心都有些要融化了,心里惊喜的自言自语的说:“啊,这个小男孩真是逸园的少爷啊!”。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着耳朵听到了一种无以言状的声音,感觉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神奇的力量,夹裹着她不由自主的要飘上去似的,要在空中俯瞰一下这个大大的宅院,究竟里面有什么秘密。
她的眼睛开始眯缝着窥视着眼前,已经感觉不再是她清澈的眼球,而是犀利的露出锋芒的利剑。尽管人群中熙熙攘攘,却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压过了一切,尽管听起来哀哀怨怨的。
“俺走了!没有那个福分。刘老爷是个好人,小阴童还小,你替俺照顾他爷儿俩吧,日后会报答你的......”那个声音说着瞬间就飘走了。
馨儿吓了一跳,忙抬头寻找着声音的来处,不禁惊吓的呆在那里,就见似乎一股青烟从她眼前飘过,飘过城墙,飘到云中去了。等她看着那股青烟飘走了,再回头看着阴童随着一群大人进入逸园,想再思量是不是做梦,却恍惚间,她又听见逸园里面有人在喊她“观音仙儿”。
“喂,观音仙儿!好久不见了!”刘德突然对着站在门前抬头对着天空呆望的馨儿喊了一声。
他本来和两个哥哥站在爹的背后,看到那个什么李部长来了,也没兴趣,正没精打采的应付公事般站着,抬眼正看见站在大门前的馨儿,有些意外,不由自主的喊了一声,想给馨儿开个玩笑。他刚才注意到,随着李部长一同下车的小男孩临迈进大门的那一刻,分明看见了站在门口台阶上的馨儿,他们的对视的那一瞬间眼睛一亮,那相视莞尔的笑意里有着太多的含义!
他猜不透馨儿姑娘为什么到这儿来“看热闹”,更弄不明白李部长带来的小男孩是什么来路,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其实也就一瞬间,刘德的心思早就不在家里这热闹的现场了,而是“飞”入东郡府自己的学校,那里有他心仪的人!要是有一天他会迎娶朱翠进入逸园,大排场面,爹和全家一起在门前,看着宾朋满座,兴高采烈,热闹非凡,该是多么的幸福!可他也就是憧憬了瞬间,心里觉着可笑,随之便是持怀疑的心情涌上心头,摇摇头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