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萧那副被江悦掰折的眼镜,一直被她戴到快上初三,伍霜萍才带她去配了副新的。
不是伍霜萍这个当妈的不舍得,更不是她对小闺女不上心,是那段时间被服二厂也开始拖欠工资了,而且一拖就是大半年。
伍霜萍干零活儿挣的那点钱,也就勉强够她们娘仨的衣食住行,一点富裕也没有。
其实这事儿早有预兆,最早开不出工资的是即荷第一汽水厂,从去年10月份开始,就一分钱都发不出来了。
伍霜萍还是去大棚买布料时,在街边意外撞到撂摊套圈儿的姚曼珍才知道这事儿的。
姚曼珍的脸在冷风里冻得通红,皴了一大片,一说起陈建胜就气得直哭,说他不是男人,天天就知道喝大酒,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也不管不问。
等转过年来,剩下的几个国营大厂也陆续步了后尘,被服二厂是这里头撑得最久的。
上半年的时候,工资还能发下来,就是总得拖个个把俩月,至于奖金跟福利,大家早就不指望了。
可等到了下半年的时候,就远不是那么回事儿了,都快到11月了,6月份的工资还没影儿呢,冬储白菜都没钱买,工人们再也熬不住了,几个人一吆喝,大家伙儿干脆冲到厂领导办公室讨说法。
厂长早听到风声溜了,只留下郑志远在那儿顶着。
“大家的心情我理解,大家听我说!不要着急,听我说!”郑志远站在桌上,扯着嗓子冲满屋的工人喊。
可大家群情激奋,根本没人听他说话,还有人趁乱抓着暖瓶烟灰缸之类的,直接往他身上招呼,郑兆宇狼狈地猫腰躲了过去,赶紧从赶过来的保安手里抢了个大喇叭过来。
“安静!”他一嗓子吼出来,跟在屋里扔了个二踢脚似的,终于没人吭声了。
“咱们厂这段时间确实遇上点困难,这个我不瞒着大家,也瞒不住大家。不过这肯定是暂时的,请大家相信厂里,厂领导目前正在积极地解决这个问题,很快就会有方案拿出来,请大家放心!”
“别那么多废话,你就说什么时候发工资,还有我们的绩效奖金跟福利,都他妈拖了多长时间了!”
“年前!我在这里向大家承诺,今年过年之前,厂里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工资更是一分钱也不会亏欠大家!”
郑志远当副厂长这几年着实给厂里干了不少实事儿,工人的福利待遇也跟着提了不少,在大家心里头也算有点威望。
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大家也就给面子信了,掰着手指头等过年。
1999年腊八那天,正赶上冷空气来袭,一夜之前气温跌到了零下十多度,伍霜萍屋里的水龙头都给冻住了。
她正拎着壶开水往上浇呢,白气袅袅间,陈娇娇突然跑来找她。
陈娇娇的神色慌张极了,头发也没梳,乱蓬蓬的,脚上的鞋都穿得不是一双,伍霜萍正要笑话她,可她一开口,伍霜萍整个人都愣住了。
“霜萍姐,咱们要下岗了。”
“……下岗?咱们?”伍霜萍连连摆手,“不可能,要轮也轮不着咱们啊!汽水厂都快两年发不出工资了,也没听说谁要下岗啊,你这听谁瞎说的?”
“你不知道?郑厂长从来没跟你提过?我听他们说,咱们厂那些王八蛋领导一年前就知道了,一直瞒着咱们呢!”
伍霜萍还想说点什么,结果手一抖,热水正好浇在她右脚上,她跳着脚把水壶扔到一边,正脱着鞋呢,家属院大门口的那两个大喇叭突然滋啦滋啦地响了起来。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即菏被服二厂的全体职工注意了、即菏被服二厂的全体职工注意了,厂里将于今日上午九点半紧急召开全体职工大会,请每位职工务必出席到会。”
紧急通知连念了三遍,大喇叭再度安静下来,家属院却热闹了起来。
还没到点儿上班的大家陆陆续续地从自家屋里走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慌跟茫然,伍霜萍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觉得满心惶惶不安,她赶紧关上门,去喊俩闺女起床上学。
那场全体职工大会从九点半一直开到了下午快两点才散会。
大会的开场白很短,不外乎是工厂改制取消大锅饭、需要有人做出牺牲,还有机遇与挑战并存之类的废话,大量的时间都用在了念诵下岗名单上,念到后头厂长的嗓子都哑了,一个劲儿地喝茶叶水,连茶叶杆子都没工夫吐。
厂里一多半的人都在名单上头,伍霜萍也没能例外。
“霜萍姐,你觉得停薪留职跟买断工龄哪个更好?”
往家属院走的时候,陈娇娇明显缓过来了不少,她男人是厂里的老会计,没在这批下岗名单里头。
“我想停薪留职,刚才厂长说咱们厂不是破产,是改制嘛,那说不定过两年情况能好起来呢,你说是吧?
“娇娇你想啥呢?这好得起来嘛!要我说啊,买断工龄、拿钱走人算了,出去做点小生意小买卖的,说不定比上班挣得多。现在可是市场经济,咱们正好也‘下海’扑腾两圈!”
“下海?有本事的才叫下海,没本事的那叫作死。”
“哎你们说,咱们下岗了,这厂里的宿舍以后还能不能住了?不会要给钱吧?”
伍霜萍听着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虽然时不时地应两声,可其实她现在脑子里只有陈淼。
厂里突然要改制,之前跟郑志远说定让陈淼到厂里当文员的事儿,也不知道还作不作数。
伍霜萍当天晚上就去找了郑志远,可他不在家,她第二天又去,郑志远依然不再。
“霜萍阿姨,您别这么一天天地跑了,我爸要是哪天在家,我立马去喊您。”
最后还真是多亏了郑兆宇。
除夕那天下午,伍霜萍正跟俩闺女包饺子呢,郑兆宇就跑过来说他爸刚跟人在家里商量完事儿,伍霜萍着急忙慌地赶过去,终于见到了人。
“妈算了吧,我郑叔现在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您别找他了,工作我自己找得了。”伍霜萍去之前,陈淼劝了她一句。
“你之前说自己找,我还信你能找着。现在你怎么找?我听说过完了年,其他几个国营厂的工人也都得分批下岗,到时候咱们这地儿得多少闲人啊,一份工作不得100个人打破头地抢?”
伍霜萍的话陈淼根本没法反驳,她知道是事实,却还是看着镜子里的伍霜萍,孩子气地嘟囔了一句,“……可我就是不想让你去嘛!”
“你以为我想去呀。”伍霜萍转过身看着陈淼,她终于在闺女面前流露出一抹难掩的脆弱,“可不管有枣没枣,妈总得去打上这一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