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远家的门没关严,伍霜萍在外头敲了两下,没等郑志远应声,就径直往里头走。
屋里头烟熏火燎的,就跟什么烧着了似的,伍霜萍一进去差点给生生熏出来,呛得直咳嗽。
“哎哟,是霜萍啊,我们这刚商量了点事儿,那一个个都是老烟枪,呛着了吧?”
郑志远叼着烟起身,把客厅窗户开了条缝,冷风往屋里一挤,烟散了些,可屋里好容易攒的那点热乎气也一下子没了大半,伍霜萍猛地打了个寒颤。
郑志远手里捏着厚厚一沓的花名册,伍霜萍注意到每个人后头都是一长串数字,她只看了一眼,就跟烫着似的飞快移开眼神,然后坐在郑志远的对面。
“志远,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咱们厂要改制?我们这些人都得下岗啊?”
伍霜萍低头看着茶几上那只巨大的水晶烟灰缸,那里头满满登登的都是烟头,有些还没熄,一缕缕的轻烟打着卷儿地往天花板上飘。
“霜萍,你是真看得起我。我就是个干活的,说好听点是个副厂长,往难听里说,不就是碎催嘛。”
郑志远边说边胡乱用花名册扇了两下周围的烟,“我跟你撂个实底,我也是开会前两天才知道的。”
伍霜萍拿起面前的一杯残茶倒进烟灰缸里,隐约间她听到了烟头熄灭的刺啦声。
“我信你。”她放下杯子,抬头看向郑志远。
她知道郑志远根本就在这儿睁着眼睛说瞎话,而郑志远也知道她看出来了,不过俩人异常默契地揣着明白装糊涂,互相配合着要把这出戏唱下去。
“那淼淼的工作可怎么办啊?”
郑志远一听,立刻摆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哎哟,我这几天真是忙糊涂了,把这茬儿都给忘了!淼淼过完年,就该实习了是吧?”
他边说边把嘴里叼着的烟给掐了,拇指跟食指用力搓着过滤嘴,“我想想啊,要不这样吧,正好我这段时间认识了发改委、招商局的一些小领导,我帮着问问,看看他们办公室缺不缺什么文秘啊打字员之类的,霜萍你看行不行?”
“这些地方都不好进吧?”伍霜萍知道郑志远等着这句呢,赶紧给他递了上去。
“确实不容易。所以啊霜萍,我这有几句丑话得说在前头,淼淼最后能不能进,我不能给你保证,而且要进机关单位,上下打点、请客吃饭这些都是少不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钱肯定不能让你出。”伍霜萍赶紧承诺,“等咱们厂发了工资,我立马就把钱给你送过来,多少合适啊?你别跟我客气,照实了说。”
“这一般情况,怎么着也得三五万。不过咱们用不着这么多,这么着,你先预备一万块钱吧,行吗?”
“那敢情好。”伍霜萍笑着应了。
她开门要走,一阵风把郑兆宇那屋虚掩的门吹开了,伍霜萍瞧见屋里原先的木色写字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白色的电脑桌,上头放了台罩着黑色防尘罩的电脑。
陈萧跟她说过,郑兆宇这次期末考试考了班上的第22名,这台电脑是郑志远特意奖给他的,是最新款,得一万多块钱呢!
“嗐,朋友淘汰的东西,我拿回来给兆宇玩两天。”郑志远注意到伍霜萍的眼神,特意解释了一句。
“你这儿怕是还没包饺子呢吧?让兆宇在我那儿吃了再回来吧?”伍霜萍突兀地跳转了话题。
“那太好了,我这过会儿还得出去一趟,正愁不知道怎么安排兆宇呢!这些天真的是忙昏了头了,今年这个年是过不好咯!”
1999年的这个春节,不光郑志远过不好,整个被服二厂就没人过得痛快。
上了下岗名单的唉声叹气,在厂里干了十几二十年,除了上班,什么都不会,只觉得前路茫茫;没上名单的则是提心吊胆,怕活多钱少,更怕以后工资还是发不下来,心里没着没落。
大过年的,被服二厂家属院却笼罩在一片惨淡愁云间,没有一丁点的喜庆劲儿,大红的灯笼都失了往日的亮堂,鞭炮也跟受了潮似的炸不响,就连往年成群结队、尖叫乱窜的小孩子,也都一个个规规矩矩地玩,唯恐不小心惹恼了某个正愁没处撒气儿的家长。
年好容易过完了,厂里开始登记下岗职工的个人去留意愿,大多数人还搁那儿犹豫彷徨呢,伍霜萍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买断工龄。
4月初,她就领到了买断工龄的17600块钱,伍霜萍立马就往银行存了一万,然后拿了个信封装了五千,就去找郑志远。
“咱们不是说好一万吗?”郑志远接过信封一捏,就发现钱数不对,直接把那五千块钱扔在桌上,“霜萍,你这是什么意思?故意寒碜我?”
“哪能啊!这不是萧萧明年就要中考了嘛,我现在也没个工作,总得给她留点是不是?”
伍霜萍亲热地拿起信封就往郑志远真皮夹克的怀里塞,“郑厂长您先拿着,等我找着工作挣了钱,另外五千马上就补给你!”
伍霜萍不是蒙郑志远,更没想讹那五千块钱,她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这里头唯一的问题是工作太难找了。
她打从过了年就开始找活儿,开始的时候,伍霜萍还想说继续干服装这行,可那些民营厂不是不缺人,就是嫌她年纪大。
伍霜萍后来想开了,觉得干什么都无所谓,玆要能挣钱就行。
可架不住汽水厂、纺织厂、电线厂都陆续宣布改制,一批接一批的工人下岗,每个人都是这么想。
伍霜萍每天早出晚归地找活儿干,早上出去的时候光鲜亮丽、信心满满,晚上回来却已是灰头土脸、怀疑人生,她处处碰壁、屡屡遭拒,就连去饭店后厨刷盘子,老板都嫌她“看起来就不像那能吃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