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在农家
洪起2025-07-06 20:023,202

   我挑着行李站在大柳树站的站台上时,七月的阳光正毒辣地舔舐着我的后颈。

   慢车喷出一股黑烟,哐当哐当地开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和两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袋子里装着我大学四年的全部家当——几本专业书、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还有那张省农学院的毕业证书。

   "哟,这不是季家的大学生吗?怎么,城里不要你?"

   王老四赶着驴车经过,咧着一口黄牙冲我笑。他裤腿上沾着泥点,草帽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出一圈深色。

   我扯了扯嘴角,没答话。汗水顺着眉骨滑进眼睛,刺得生疼。我把扁担往肩上送了送,迈开步子往村里走。柏油路到这儿就断了,前面是熟悉的土路,雨天泥泞晴天扬尘,我闭着眼都能走回去。

   路两边的稻田绿得发亮,稻穗刚抽出来,在风里轻轻摇晃。

   我不用蹲下看就知道,东头老张家田里生了稻飞虱,叶片上肯定有黄白色的小斑点;西头李婶家的水稻该追肥了,叶尖都开始发黄。这些知识像是刻在我骨头里,不用想就能冒出来。

   "春明啊,回来啦?"村口小卖部的张婶探出头,手里的瓜子壳扑簌簌往下掉,"听说你大学毕业了?在城里当干部了吧?"

   我摇摇头,扁担硌得肩膀生疼。"回来种地。"我说。

   这四个字像块烙铁,烫得我喉咙发紧。

   张婶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堆出更多笑容:"种地好啊!现在政策好,种地不缴税还有补贴。你读过书,种地肯定比他们强!"

   我勉强笑笑,加快脚步走过小卖部。身后传来压低的声音:"...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回来修地球..."

   汗水流进嘴角,咸得发苦。

   我抬头看天,东南方堆着馒头云,边缘发亮,明天准是个大晴天。这种判断我五岁就会了,比课本上的气象图直观得多。

   转过晒谷场,就是我家那三间瓦房。墙根下蹲着几个抽烟的汉子,见我过来,齐齐噤了声。我认出是村里的几个叔伯,他们手上的老茧在烟卷上蹭得沙沙响。

   "爸,我回来了。"我站在院门口喊。声音飘出去,惊起一群麻雀。

   父亲从灶屋钻出来,手上还沾着麸皮。他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的皮鞋上停留了一会儿——那是为面试买的,现在已经蒙上一层灰土。

   "回来就好。"父亲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接过我肩上的扁担,"灶上热着饭。"

   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迎出来,眼圈发红但强撑着笑:"瘦了。城里吃不惯吧?"

   我没告诉她,最后这半个月,我每天只吃一顿饭——求职简历打印费太贵,花光了我最后的生活费。

   晚饭是炒青菜、咸鱼和丝瓜汤。父亲倒了杯烧酒推给我:"省农学院...学种地的?"

   "植物保护专业。"我纠正道,随即意识到这毫无意义。在村里人眼里,农业大学就是教种地的。

   "那正好。"父亲抿了口酒,"东头那三亩地,你明天去看看。稻子有点发蔫,不知道是不是灌水多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在大学学的不是这个,想说我可以再试试考公务员,想说...但看着父亲花白的鬓角,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夜里躺在熟悉的木板床上,窗外的虫鸣比城里响亮十倍。我盯着房梁上吊着的干辣椒串,想起四年前离开时的豪情壮志。

   那时满小莉站在这个位置,踮着脚往我行李里塞了一双她亲手纳的鞋垫。

   "等你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了工作,我们就结婚。"她当时这么说,眼睛亮得像蓄着星星。

   我摸出手机,屏幕裂了道缝。通讯录停在"满小莉"的名字上,手指悬了半天,终究没按下去。

   她现在在镇中心小学当老师,听说和镇上一个公务员处对象了。

   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格子。我翻出毕业证,借着月光看上面的烫金字。

   525分,当年全县前五十的成绩,就换来这么一张纸。服从调剂到农学院时,我还安慰自己好歹是个本科,没想到连县城农药厂招销售都要"相关工作经验"。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醒了,生物钟比闹钟还准。我扛着锄头下地时,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东头的稻田确实不对劲,叶片耷拉着,颜色也不对劲。

   我蹲下身拨开稻丛,立刻发现了问题——稻飞虱,还有纹枯病的早期症状。

   "得先晒田,再打药。"我自言自语,手已经熟练地扒开田埂放水。这些动作根本不用思考,仿佛我的身体早就在等待这一刻。

   "大学生也懂这个?"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我一哆嗦。

   回头看见村长背着手站在田埂上,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学...学过一点。"我结巴着回答,突然为自己的专业知识感到羞耻。在这里,一个老农的经验比我那些书本知识管用得多。

   村长蹲下来,捏起一片病叶搓了搓:"你爹说你要回来种地,我还不信。"他吐掉嘴里的草茎,"昨晚上我查了查,现在搞家庭农场有补贴,你要是真打算干,村里能帮你申请。"

   我僵在原地,锄头把上的木刺扎进掌心。这就是我的未来了吗?家庭农场主季春明?大学同学朋友圈里晒的都是写字楼、咖啡馆,而我将来晒的会是稻穗、猪崽?

   "我...我再想想。"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村长拍拍屁股站起来:"随你。不过春明啊,人得认命。你爷爷种地,你爹种地,你..."他没说完,摇着头走了。

   日头渐渐毒起来,我坐在田埂上发呆。一只红蜻蜓停在我的锄头柄上,翅膀在阳光下像两片透明的琉璃。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红蜻蜓多了要下雨。

   抬头看天,果然西北方已经堆起了灰云。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是王老四在耕田。他儿子王小军坐在驾驶室里,比我小两岁,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现在已经在镇上买了房。我大学四年花掉的钱,够他买两台拖拉机。

   中午回家吃饭时,村里消息已经传开了。几个半大孩子蹲在我家院墙外,看见我就喊:"大学生回来种地喽!"然后一哄而散。母亲盛饭的手抖了一下,青菜汤洒在桌上。

   下午我没下地,躲在屋里翻求职网站。光标在"学历要求:本科以上"的条目上徘徊,可地点全是北上广深。

   窗外传来收工的村民路过时的说笑声,夹杂着对我的议论。

   "...读那么多书,还不如早点学开拖拉机..."

   "...他爹借的钱怕是要打水漂..."

   "...满老师家姑娘幸亏没跟他..."

   黄昏时我溜出家门,鬼使神差地走到中心校北墙边,满小莉正在收晾晒的教具。她剪了短发,白衬衫扎在灰色西裤里,比记忆中更清秀了。

   我躲在电线杆后看她,直到一个穿POLO衫的男人骑着摩托车来接她。那人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篮子,她笑着坐上后座,手环住他的腰。

   摩托车喷出的尾气里,是刺鼻的气味,我慢慢走回家,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村口的大喇叭正在播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雷阵雨。我抬头看天,月亮周围有一圈毛边,确实是要变天的征兆。这种祖辈传下来的观天术,比学校教的天气图更早刻进我的基因。

   晚饭后父亲在院子里修锄头,我蹲在旁边帮忙递工具。铁锤敲在金属上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夜色中。

   "想好了吗?"父亲突然问。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夜风吹过门口的梨树,叶子沙沙响。我想起大学室友在群里晒的新车,想起满小莉坐在别人摩托车后座的样子,又想起今天在田里看到的那株特别壮实的稻秧。

   "我..."我刚要开口,一滴雨砸在鼻尖上。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我和父亲手忙脚乱地收工具,还是淋了个透湿。站在屋檐下拧衣服时,我突然笑了。这算不算老天替我回答?我终究是逃不过这方水土,逃不过这身泥巴味。

   夜里雨越下越大,雷声震得窗棂嗡嗡响。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水稻,根扎在深深的泥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父亲摇醒:"快起来!河里涨水了,得去把低洼地的排水口挖开!"

   我套上雨靴冲进雨幕,田埂已经变成了泥浆。村民们都在往地里跑,锄头铁锹碰撞出慌乱的声响。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我家那块低洼田,水已经漫过了田埂。

   "得从这里挖开!"我指着下游方向对父亲喊。雨水流进嘴里,咸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和父亲轮番上阵,终于挖开了一道排水沟。浑浊的水流奔涌而出时,我瘫坐在泥地里,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自动检查旁边的稻株——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的本能。

   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满地泥水金光闪闪。我抹了把脸,突然在田埂上发现了几只不常见的虫子。职业敏感让我立刻凑近观察——这是一种外来害虫,上学期刚在专业期刊上看过相关论文。

   "爸!"我声音发颤,"这虫子得马上报告农技站!会传染病毒病!"

   父亲茫然地看着我手心里的小虫,挠了挠头:"你们大学教这个?"

   我愣住了,随即一个疯狂的念头冒出来。我掏出手机,拍下虫子照片,又拍了几张病害叶片。然后颤抖着手指,给系主任发了封邮件——也许,只是也许,我这个种田的命,还能有点不一样的活法。

  

继续阅读:第二章一家人的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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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种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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