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屋檐下的水珠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暮色中忽明忽暗。母亲在灶台前机械地搅动着锅里的稀饭,米汤溅出来烫到手背都没察觉。
"谈得怎么样?"父亲没抬头,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我踢掉沾满泥巴的雨靴,没回答。堂屋的灯泡大概瓦数不够,照得人脸色发青。
墙上贴着的"五好家庭"奖状边角已经卷起,像在嘲笑我们现在的处境。
"她不肯。"我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嗓子眼像堵了把稻糠。
母亲手里的锅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父亲猛地站起来,烟头砸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凭什么?她一个代课教师,农村户口,还挑三拣四?"
"她说...不想当农民太太。"我盯着地上那个被碾灭的烟头,"说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屋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灶膛里爆出个火星,炸裂声格外刺耳。父亲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我看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放屁!"父亲突然暴喝一声,吓得母亲一哆嗦,"包产到户后,咱家哪点比别人差?去年收成比他们教师家庭强多了!"
母亲悄悄抹了下眼角,弯腰捡起锅铲:"先吃饭吧,饭要凉了。"
那顿饭吃得像在嚼蜡。父亲闷头灌了半瓶烧酒,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碗里的红烧肉堆成了小山,我却一块也咽不下去。
"儿啊,"父亲突然放下酒瓶,声音沙哑,"你也不小了。满小莉看不上咱,是她没眼光。现在政策好,有技术有能耐的能当种粮大户..."
"种粮大户?"我苦笑,"爸,你知道现在年轻人怎么说吗?'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农村一栋房'。"
"那是他们傻!"父亲"啪"地拍在桌上,震得碗筷乱跳,"东村老赵家去年流转了三百亩,净赚八十万!他儿子开的是奥迪,比镇长坐的都好!"
母亲轻轻按住父亲的手:"孩子心里难受,你少说两句。"她转向我,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雨,"春明,婚姻这事讲究缘分。满小莉看不上咱农民身份,是她不懂。人品好比什么都强..."
我盯着碗里渐渐凝固的油脂,想起满小莉说"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时那种嫌弃的眼神。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大学同学听说我来自农村时这样看过我,招聘会上HR翻看我简历时这样看过我。
"爸,"我突然抬头,"咱们真能搞成种粮大户?"
父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酒意都散了大半:"能!怎么不能!你大学生,有知识;我老把式,有经验。咱爷俩联手,保准..."
那天晚上,我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屋后池塘的蛙鸣,第一次认真思考"种田命"这三个字。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墙上的毕业照上——穿着学士服的我笑得像个傻子,以为那张纸能改变命运。
第二天鸡刚叫头遍,父亲就把我拽起来了。晨雾还没散,我们爷俩就踩着露水下地了。
父亲教我认田——这块地肥,适合种粳稻;那块地沙性强,得种旱作物。他的手掌粗糙得像树皮,指着一道道田埂如数家珍,仿佛那是他的另一个孩子。
"看这片,"父亲蹲下身抓起把土在手里搓了搓,"去年老刘家种棉花,亩产三百斤。要是用上你学的那个...那个测土配方..."
"测土配方施肥。"我接上话,突然意识到四年的大学并非全无用处。
太阳升到头顶时,我们已经走遍了村里能流转的地块。
父亲跟几个老伙计谈好了意向,只等我这个"大学生"最后拍板。
那些曾经笑话我"读书无用"的叔伯们,现在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王老四递给我根烟,"一眼就看出我那地缺钾肥。"
我没接烟,但心里那团郁结的气突然散了些。
也许,只是也许,这片土地能给我城里给不了的东西。
三个月后,我家签下了第一份土地流转合同——二百亩,五年期。
签完字那天,父亲破天荒地买了挂五千响的鞭炮,在院门口放得震天响。
火星四溅中,我看见满小莉从村口经过,她往这边看了一眼,脚步顿了顿,又加快走开了。
第一年苦得像黄连。
我和父亲起早贪黑,二百亩地全靠我们俩加三个短工打理。我晒脱了三层皮,手掌上的血泡破了又起,最后磨成了厚厚的老茧。但当我站在田埂上,看着绿油油的稻浪随风起伏时,那种成就感比拿到毕业证书时还要强烈。
收获季节,我家粮食产量比周边农户高出两成。
粮贩子开着卡车来收粮时,父亲摸着崭新的钞票,笑得像个孩子:"六十万!顶城里人干四年!"
母亲用红布包了厚厚一沓钱,拉着我去镇上存银行。
路过中心小学时,正赶上放学。满小莉领着学生出来,看见我从ATM机出来,手里拿着刚打印的存款凭条,眼神闪烁了一下。
"听说...你种地挣大钱了?"她犹豫着走过来,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我看了看她手里抱着的作业本,封面上还印着"代课教师"的字样:"嗯,比打工强点。"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挤出一句"恭喜"就匆匆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心里已经不再疼了。
第二年,我们扩大规模到四百亩。
父亲咬牙买了台二手拖拉机,我则建了个微信群,把周边种粮大户都拉进来,每天分享病虫害防治知识。
渐渐地,有人开始叫我"季老师",连镇农技站的人都来请教问题。
秋天算账时,父亲盯着计算器上的数字手都在抖:"一百二十万...真是一百二十万?"
我们用这笔钱盖了栋三层小楼,买了辆东风轿车。
提车那天,全村人都来看热闹。我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窗看见满小莉站在人群最后,眼神复杂。
变化来得比想象的还快。以前无人问津的我,突然成了香饽饽。媒人几乎踏破门槛,介绍的姑娘有镇上的小学老师,有县医院的护士,甚至还有城里开美容院的。
"这个好,"母亲指着张照片小声说,"家里开超市的,陪嫁一套房..."
我摇摇头:"不急。"其实我心里清楚,我在等什么——等那个曾经嫌弃我的人亲口承认她看走了眼。
果然,腊月里的一天,满小莉的母亲拎着两盒点心上门了。我躲在里屋,听见她讪笑着说:"小莉那孩子不懂事...其实她心里一直..."
"大妹子,"母亲的声音突然硬得像铁,"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家春明现在要找城里姑娘容易得很。"
那一刻,我本该感到痛快,却莫名有些怅然。原来报复的快感就像嚼过的甘蔗渣,甜味早已消失殆尽。
春节前,一个意外来客打破了平静——堂叔带着女儿季飞飞从马来西亚回来了。
记忆中的黄毛丫头如今一身名牌,说话时中英文夹杂,手腕上的金镯子晃得人眼花。
"哇,哥你现在是农场主诶!"季飞飞参观完我的四百亩地,眼睛亮得像探照灯,"我在基金公司做投资,一百万一年最少变两百万!比你种地轻松多了。"
父亲明显动心了,晚饭时不停地给堂叔倒酒。
我则盯着季飞飞手机里那些豪华办公室的照片,心里像有只虫子在爬——那种生活才配得上我的大学文凭,不是吗?
"绝对安全,"季飞飞凑近我,香水味熏得我头晕,"我们公司有马来西亚政府背书的。你看这个客户,投五百万,一年变一千二..."
夜深人静时,我和父亲蹲在院门口抽烟。
"爸,我觉得可以试试。"我吐着烟圈,"留一百万周转,剩下的..."
父亲沉默了很久,烟头烧到手指才猛地一抖:"中!你大学生,见识广。明天就去办贷款。"
银行的人听说我们要贷款二百万搞投资,态度恭敬得像见了财神。手续办得出奇顺利,钱转出去那天,季飞飞在电话里笑靥如花:"放心啦哥,三个月后等分红哦!"
最初两个月,季飞飞每周都发来"项目进展报告",附带着各种英文文件。父亲看不懂,但看着那些烫金印章就安心。
第三个月开始,电话渐渐少了。到年底,那个号码变成了空号。
"会不会出事了?"父亲脸色发白,手里的账本簌簌发抖。
我疯狂地在网上搜索那家公司名字,最终在一个海外华人论坛看到条帖子:《警惕!吉隆坡某投资基金卷款跑路》。配图里,季飞飞挽着个秃顶男人站在公司招牌下微笑。
去公安局报案时,接待的警察见怪不怪:"又是这种...今天第三起了。"他翻着我们的材料摇摇头,"三百万算少的,有个老太太被骗了七千多万养老钱。"
"能追回来吗?"父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已经联系马来西亚警方了,不过..."警察欲言又止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老了十岁,腰板佝偻得像棵遭了霜打的稻子。我盯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稻田,突然做了个决定。
"爸,我们自己去马来西亚。"
"啥?"父亲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啥?那得花多少钱?"
我攥紧方向盘,指节发白:"卖车。"
"你疯了!"父亲一巴掌拍在仪表台上,"那是咱家唯一值钱的..."
"贷款还有三个月宽限期。"我打断他,声音冷静得自己都害怕,"要么坐着等死,要么搏一把。"
后视镜里,父亲的脸像被雷劈过的老树皮。他哆嗦着摸出根烟,打了三次火才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