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空机场的候机厅里,空调冷气开得十足,我却不停地用登机牌扇风。
刘东申坐在我旁边,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粗大的手指关节无意识地敲打着座椅扶手,发出"嗒、嗒"的声响。
"季老弟,"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你说...真能要回来吗?"
我攥着登机牌的手紧了紧,纸张边缘已经卷曲发软。"试试吧,毕竟是亲戚。"我说这话时,喉咙发紧。
刘东申转过头来看我,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让我心头一颤。他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压着五百万的重量——拆迁款、儿子的结婚钱、老两口的棺材本。
父亲站在安检口外的身影突然浮现在我眼前。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一直等到我消失在拐角。
那双眼睛里盛着太多东西——希望像浮在水面的油花,底下沉着厚重的担忧和愧疚,最深处还藏着某种我读不懂的认命感。
"你堂妹...人怎么样?"刘东申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愣了一下。记忆中的季飞飞还是个小丫头,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跟在我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叫。
那时候她连偷吃块红薯都要分我一半,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盛着全世界的善意。
"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人都会变。"
刘东申的手指突然攥紧了扶手,青筋暴起。"我儿子下个月结婚,"他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女方家要三十万彩礼,说少一分这婚就不结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飞机就在这时开始滑行,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我们之间沉重的沉默。
透过舷窗,城市在视野里逐渐缩小,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光点。我突然想起离家前母亲偷偷塞给我的那张存折——那是她攒了十年的私房钱,皱巴巴的存折上还沾着厨房的油烟味。
"妈,我不能要..."
"拿着!"她硬塞进我口袋,"飞飞那丫头心善,你好好说,她会明白的..."
现在想来,母亲说这话时眼神闪烁,手指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擦着。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吉隆坡的热浪像一堵无形的墙,迎面撞得我们踉跄。刘东申的衬衫后背瞬间湿透,贴在他佝偻的脊梁上。我们像两只无头苍蝇,拿着地址在街头乱转。
季飞飞给的"公司地址"是栋玻璃幕墙的豪华写字楼,前台小姐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在登记簿上轻轻一点:"这家公司三个月前就搬走了。"
刘东申当场就瘫坐在大堂沙发上,脸色灰败得像是被抽走了魂。
我强撑着用蹩脚的英语和保安套近乎,塞了二百马币,才拿到一个住宅区地址——那是季飞飞登记在物业的住处。
"老刘,还有希望..."我扶着他往外走,声音却虚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出租车在狭窄的街道上七拐八绕,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低矮的平房。最终停在一排破旧的独家小院前。
墙皮剥落,铁门锈迹斑斑,和季飞飞朋友圈里那些豪华别墅、游艇派对的照片形成刺眼的对比。
我按了三次门铃,里面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季飞飞的脸露出来——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名牌耳环,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嘴角没擦干净的食物残渣。
"哥?"她声音发抖,"你...你怎么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刘东申就挤上前来:"钱呢?我们的钱呢?"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是随时会断的弦。
季飞飞的家比外面看起来更破。沙发上堆着脏衣服,餐桌上摆着三碗吃剩的泡面,苍蝇在上面嗡嗡盘旋。
她丈夫阿强蹲在院子树下抽烟,见我们进来,头都没抬,只是把烟头狠狠摁进土里。
"钱呢?"我直接问道,声音比想象中冷静。
季飞飞的嘴唇开始颤抖,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膝盖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伯..."
她的眼泪冲花了睫毛膏,在脸上留下黑色的泪痕。
原来他们只是诈骗集团最底层的"业务员",专门骗国内亲戚朋友。每拉来一笔投资,抽成5%,但大头全在老板普拉特手里。
两个月前,集团突然解散,普拉特和几个头头把钱分了,他们这些下线不仅一分钱没拿到,还因为"泄露客户信息"欠了高利贷。
"讨债的天天来..."季飞飞揪着自己的头发,"说再不还钱就...就..."
刘东申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一声倒地:"所以我们的钱呢?啊?那是我儿子的结婚钱!是我和老伴的棺材本!"他的声音撕裂了,像是受伤的野兽。
阿强终于抬起头,眼神阴鸷得像条毒蛇:"要不回来。普拉特那种人,黑道白道都有人,你们去了也是找死。"
我看着季飞飞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她十二岁那年。她偷了邻居家的梨子被当场抓住,也是这样跪在地上哭,说是因为想给发烧的我润润嗓子。那时候我相信她,现在呢?
第二天一早,季飞飞还是带我们去了公司旧址——一栋被高墙围起来的别墅,门口站着两个持枪保镖。
普拉特是个秃顶的华裔,西装革履,手上戴着佛珠,说话时一直笑眯眯的。但那双眼睛冷得像蛇,看人的时候让人脊背发凉。
"两位远道而来不容易,"他递来两杯茶,茶杯是上好的骨瓷,"钱嘛,好说。明天上午就有,去你亲戚家拿。"
刘东申激动得直搓手,茶杯在他手里叮当作响。我却盯着普拉特身后那个保镖——他腰间的手枪露出一截黑黝黝的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离开时,季飞飞脸色惨白得像纸:"哥,你们快走吧,他不可能给钱的..."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手臂,"他在耍你们,就像耍那些..."
她突然噤声,因为阿强正从别墅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回到酒店,刘东申兴奋地在房间里踱步:"明天拿到钱,我直接去机场!一刻都不多待!"
他的眼睛里闪着病态的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却辗转难眠。半夜两点,手机突然震动,是季飞飞的短信:别来!他们设了局!阿强和他们是一伙的!快走!
我摇醒刘东申,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足足一分钟,突然笑了:"苦肉计,肯定是苦肉计!想吓跑我们,他们好独吞!"
"老刘..."我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我儿子!"他眼睛通红,"我儿子还等着这钱结婚啊!"
次日一早,我们还是去了,但远远就看见季飞飞家门外停着辆黑色奔驰。
两个黑衣人站在门口抽烟,腰间鼓鼓囊囊的,明显别着家伙。
我们绕到西侧围墙,扒着缝隙往里看——
季飞飞和阿强被绑在院子里的棕榈树上,嘴上贴着胶带。普拉特坐在藤椅上,慢条斯理地擦着一把手枪。
阳光透过棕榈树叶斑驳地落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像是某种诡异的图腾。
"知道为什么选你家吗?"他声音很轻,却让人毛骨悚然,"就是要让所有来讨债的人看看..."
"砰!"
季飞飞胸口绽开一朵血花。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直直看向我们藏身的方向。
阿强疯狂挣扎,第二枪直接打在了他眉心,鲜血和脑浆溅在身后的棕榈树干上。
刘东申一把捂住我的嘴,拖着我往外跑。我双腿发软,耳边全是嗡嗡声,眼前不断闪现季飞飞最后那个眼神——她在哭,但不是因为疼,而是愧疚。十二岁偷梨子被抓住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我们逃回酒店,买了最早一班MH370的机票。刘东申整个人都在发抖,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七八次才解锁:"回国就报警...报警..."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我儿子...我儿子怎么办..."
飞机起飞时,刘东申还在不停地发抖。他塞给我一张照片:"要是我没挺过去...交给我老伴..."照片上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他儿子穿着学士服,笑得阳光灿烂。
我盯着窗外翻滚的云海,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季飞飞在田埂上追蜻蜓。她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我背她回家,她趴在我背上说:"哥,等我长大了赚钱给你花。"
飞机突然剧烈颠簸,氧气面罩"啪"地掉下来。
"各位旅客,飞机遇到强气流..."空姐的声音在颤抖。
但我知道不对劲——飞机在爬升,不断爬升。
有人开始呕吐,小孩在哭,有个老太太跪在地上念经。
氧气越来越稀薄。我眼前发黑,意识模糊间,竟然看见父亲蹲在田埂上抽烟,母亲站在家门口张望...
季飞飞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哥,等我长大了赚钱给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