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3月初。
早春时节,冬雪渐融。
对于地处新疆南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阿克苏市来说,这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年之中,阿克苏人最“恨”的季节——春天,悄然而至。
藏在冰雪之下,猫了一冬的风沙再次活跃起来,阿克苏市区笼罩在一片浮尘之中。
天空灰蒙蒙的,太阳的轮廓不甚明朗,模糊了时间的变化。倒春寒也来跟着凑热闹,寒风伴随着沙尘,妄图吞噬人类的家园。
傍晚时分,位于“卡坡”边上的农一师客运站外,旅客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小商贩的吆喝声,旅店、饭馆的揽客声不绝于耳,即便是浮尘天,也依旧十分热闹。
前不久,中央出台1号文件,颁布了进一步活跃农村经济的十项政策,如今的阿克苏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今年,全国人民欢度了历史上“最晚的春节”,春运高峰期也跟着延续到了三月。
林盛华艰难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挤到出站口附近,顶着寒风,隔着栅栏,焦急地朝客运站内张望。
他是个身材高瘦,麦色皮肤的中年人,身穿一件深色呢子大衣,手中举着一张用废纸壳制作的简易接站牌,上面用毛笔沾了墨汁,写着“李家保”三个大字。
今天上午,林盛华收到了一封电报,这才得知原本在山东老家务农的外甥李家保,初五刚过,就收拾行李,离开家乡,挤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打算来新疆投奔他,在阿克苏谋一份工作,算算时间,今天下午就能到达。
从山东到乌鲁木齐,三千多公里,坐火车需要花费三天时间。从乌鲁木齐到阿克苏,又是一千多公里路程,而此时的阿克苏还没有通火车,每天只有两班长途汽车来回往返,汽车一路上翻越天山、穿越戈壁,又要再花费整整两天,才能到达最终目的地——阿克苏市。
想到一路奔波而来的外甥李家保,林盛华不由得眉头紧锁,心中十分焦虑。
这是因为,李家宝这次来疆务工,事先并未与林盛华沟通,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同妻子吴霞商议,若是吴霞不肯接纳李家保,他夹在中间着实难办。
林盛华心绪纷乱,只能暂且走一步算一步。
“爸,我刚才去打听了一下,班车晚点了!”
一名身材修长,眼眸明亮,朝气蓬勃的青年气喘吁吁地挤到林盛华身边。他是林盛华的儿子,名叫林建新。
周围人声嘈杂,林建新怕父亲没听清,又提高音量解释了一遍。
“听说新和那边刮黄风了,班车今年不能按时达到阿克苏!”
得知这个坏消息,林盛华心中更加担忧,他提高了音量,大声回复道:“好,我知道了。咱们多等一会儿,家保第一次来阿克苏,人生地不熟,又遇上刮黄风,咱们一定要确定他平安到达。”
“黄风”是阿克苏人对沙尘暴的称呼,“刮黄风”就是指沙尘暴来了。
“黄风”是笼罩在每一个阿克苏人心头的“梦魇”。因为在这里,一年当中有一百多天都在刮黄风,人们提起它,无不色变。
每当黄风一来,天地骤然混沌,白昼霎时昏暗。飞沙走石,不见天日,一米开外,都看不清对面的人。人们只能暂停户外生产和活动,躲进屋里不敢外出。即便如此,狡猾的沙尘也还是会从门窗的缝隙钻进屋内,在地上、床上、桌上留下一层“足迹”,着实令人苦不堪言。
林盛华和林建新怀着担忧的心情,在寒风和浮尘中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暮色降临,客运站的电灯亮了起来,一辆风尘仆仆的长途汽车终于驶进了农一师客运站的院子里。
“来了来了!是乌鲁木齐那边过来的车!”
“太好了,等了这么久,班车总算到了!”
……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见长途汽车终于到站,被寒风吹蔫的林盛华和林建新父子俩瞬间打起了精神。
很快就有旅客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出站口走了出来。
可林盛华却犯难了。
天色越来越黑,简易接站牌彻底成了没用的废纸壳,他只能伸长脖子,努力在夜色中辨别外甥李家保的身影。
林盛华焦急道:“这可咋办,天黑了,看不见牌子,家保可别走丢了。”
林建新闻言,灵机一动,对父亲说:“爸,你别急,我有个主意!”
林盛华面露诧异,“你能有什么主意?你跟家保连面都没见过。”
“爸,你就瞧好吧!”林建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保证道。
林建新说完,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凑到嘴边,中气十足地朝出站的旅客们喊道:“李家保!李家保!出站朝右走!”
青年洪亮的嗓音仿佛一枚炸弹,在人群中骤然炸响,引得出站的旅客们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林建新的举动引得林盛华老脸一红,感到十分尴尬。
他正想制止儿子,却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的军大衣,头戴狗皮帽,背着一只脏兮兮的蛇皮袋的高个青年,一边挥手示意,一边快步朝他们走过来。
“大舅,俺搁这儿嘞!”
听到这熟悉的乡音,林盛华定睛一看,来人可不正是他们父子俩正在寻找的李家保嘛。
林盛华大喜,连忙带着儿子林建新一起上前迎接李家保。
“家保,我们总算接到你了!”林盛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林建新则热情地伸手去接李家保肩头的蛇皮袋。
“家保哥,你好,我是建新,你一路辛苦了,我帮你扛行李。”
李家保见林建新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生怕让表弟受累,连忙躲闪。
“不用不用,俺自个儿来。”
“没事,家保哥,你长途跋涉,一路上辛苦了,行李还是交给我来拿吧。”
林建新不由分说地抢过李家保的蛇皮袋,扛在了自己的肩头。林盛华也在一旁劝阻,李家保拗不过,只好接受了大舅和表弟的好意。
李家保虽然来自山东农村,但向来心思活络,会看脸色,他见只有林家父子两人来接自己,心中顿时有些忐忑,忍不住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大舅,俺妗子(舅妈)还好么?”
“放心吧,你妗子好着呢……”
林盛华见李家保问起妻子吴霞,心中“咯噔”了一下,眼神微微闪烁,脑中迅速思考着,他该如何安置李家保,才能平衡好家庭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