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速上下来后,道路右侧的应急车道开始出现大量的黑色丰田“皇冠”车,有的静静地停放在原地,有的则像幽灵一样,用极低的速度在向前巡航。虽然对镇南港当地的灰产早有耳闻,但方丽还是忍不住侧目多看两眼,只可惜这些车的侧窗贴膜都很深很黑,压根儿看不清车里的人。出于职业的习惯,她拿起手机,拍下了沿途的车龙。
“姑娘,别乱拍,这些人不好惹。”
“不好惹?他们是干什么的?”
司机看着有些避讳,甚至稍稍压低了声量,“没听说过吗?他们是大名鼎鼎的全球免税专员,镇南港特色。”
司机大哥用一口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调侃道,方丽闻言笑了笑,佯装自己是游客和司机聊了起来。
“啊?我还真没听说过。”
“嗐,就是用快艇从越南走私一点烟啊,酒啊过来呗,这些皇冠车负责接货转运分销,你平时吃的猪脚饭,说不定都是他们拉的货!现在收敛多了,换前几年我刚来的时候,那风光的!哎,不说了不说了……”
“那师傅你拉过吗?”
方丽突然话锋一转,凌人的气势让司机大哥有些慌,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怎么可能拉过,本地人不带我们玩。我就是退休后来这里买房养老,夜里跑跑车赚点外快。”
其实方丽啥都知道,她就是故意和大哥开开玩笑,借此打开话匣子。在省公安厅工作这些年,她早就看过了相关案情报告,对当地的边境走私和偷渡犯罪略知一二,而她即将接手的案件,也与这些灰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很快,他们穿过刚刚苏醒的市中心街区,来到了国境西南端的金关口岸。天刚蒙蒙亮,这里已经聚满了准备通关的边民,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箱巨大的货物,准备用步行的方式将中国商品带回彼岸的越南蒙开市。当然,与前面的“免税专员”不同,这些边民都是合法合规的。
出示相关证件后,方丽在海关官员的陪同下来到了西浪河边上,连接中越两国的石桥全长只有124米,桥中间用一条红白相间的边界线隔开了两国,身着军绿色制服的越南警察已经在桥上等候多时。方丽身着便服,剪了一头利落干练的短发,脸上还戴着一副眼镜,完全不像刻板印象中的警察,对方一时没认出来。
“你好,我是方丽,中方专案组的组长。”
方丽主动上前打招呼,对方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这么大的案子,中方竟然派一个“黄毛丫头”来坐镇。对于这种蔑视,方丽已经习惯了,刑侦大队里女孩本来就少,能当上队长的更是凤毛麟角,这种惊讶的表情她已经看过不下一百次。
当然,在接下来的握手环节里,她还能欣赏到对方的“二次惊讶”,因为她的右手,有六根手指,还是大拇指边上畸形那种,普通人第一次见,很难隐藏自己的下意识反应。
“哦哦,你好你好,我是蒙开市公安局负责对接的,幸会幸会。”
愣神两秒后,对方主动和方丽握了握手,同时用笑容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
*** *** ***
仅仅一水之隔的蒙开市,有着全然不同的文化风貌,法式风情的二、三层小楼,簇拥着口岸而建。街市上,戴着绿色安全帽的小贩,摆一个竹篓便沿街而坐,有的在兜售着特色小吃屈头蛋、有的则将各国钱币铺在地上做着"换汇"业务。更多的是售卖些中国商品,烟酒、运动鞋等等。沿街的店面都挂着硕大的中文招牌,白话、普通话、越南语夹在其间,一时间竟让人有些分不清身处在哪国。
在警车的开路下,方丽一行人很快来到了案发现场——一栋位于闹市的出租公寓四楼。楼底已经拉上了警戒线,原本的租客已经被警察请离,房东夫妇脸色苍白,在底下焦急地徘徊。中方打前哨的两位年轻警察也在底下等候,方丽分别和他们握手打照面,却意外没有再收获两张惊讶的表情,估计他们的领导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介绍了方丽的“特殊情况”,以免他们冒犯得罪新来的专案组组长。
“死者身份确认了?”方丽一边上楼梯,一边翻阅越南警察出具的初步调查报告。
“已经提取了DNA回去比对了,但是从尸体的面容初步判断,是潜逃已久的镇南港鞋厂老板陈源。”
“现场有发现任何证件吗?”
“有,只不过他手持的护照都是伪造的,我们已经打电话跟出入境管理处确认,他潜逃前还是中国国籍,所以归我们管。”
“尸体抛在这里多久了?”
“我们询问了房东,这栋房子已经租了五年,不是临时租的,所以暂时无法判断杀人和抛尸时间,要等现场勘验完毕后,将尸体送给法医检验。”
“租了五年?”
“对,2019年就开始租了,中间一直通过自动转账的方式给房东交钱,越方已经开始联系银行调查转账人。”
话语间,三人来到了四楼的现场。踏入屋里的一瞬,方丽就感觉整个现场散发着诡异的氛围——客厅不像传统现场那样满地污渍血渍,相反的,不仅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到了一种强迫症的地步,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看过的报纸都叠回了原样。客厅的中央没有沙发电视,而是摆放了一台储存冻肉的大冰箱,此刻依然在轰隆隆运作。
越方鉴证科的警察正对着冰箱里的尸体拍照。死者目测是一名六十几岁的男子,前额轻微秃头,身材偏瘦看起来干巴巴的。因为长时间冷冻,又经过特殊的防腐处理,尸体保存完好,甚至没有发出异味,太阳穴上的弹孔清晰可见,单从外观暂时无法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
不过,花那么大力气租房买冰柜藏尸,显然是他杀的可能性大一些。
“死者手上握着的是什么?”
“对讲机。冻住了暂时取不下来。”
方丽点了点头,随即凑近观察着茶几上的那份报纸,是印刷于2019年12月31日的《越南青年报》,方丽读不懂越南文,但是对头版头条的附图却再熟悉不过。过去仿佛就在眼前,却没想到一晃就是五年。
“有发现任何凶手留下的痕迹吗?”方丽继续询问身边的年轻警察。
“越方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凶手非常谨慎,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更别说指纹脚印这些更明显的痕迹。现在他们正尝试从下水道提取,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生物组织。”
冰箱藏尸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全国一年至少得发生十来起,大部分时候都是凶手误杀人以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能暂时放在冷冻柜里防止尸臭味泄露。可眼下的案子稀奇之处在于,凶手不仅藏尸在闹市的出租房之中,且一藏就是五年,其间持续缴纳房租和电费,始终没有将尸体处理掉。蒙开市周边是荒无人烟的山,往外就是广阔的南中国海,五年时间有很多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尸体处理掉,没必要一直藏在冰箱里。
方丽有种奇怪的直觉,凶手是故意把尸体保存好,静静地等待警方发现。
“目前有怀疑的对象吗?”
年轻警察闻言,面露难色,方丽立刻会意——靠近边境的越南警察大多听得懂普通话和白话,而双方名义上是协同办案,但各有各的算盘。
方丽拉着年轻警察来到无人的楼道里,后者这才透露目前掌握的信息,“我们怀疑,陈源的死,和五年前一起特大案件有关,案情比较复杂,等回到镇南港局里,我再逐一向您汇报。”
“是什么类型的案件?连环杀人?集资诈骗?还是走私偷渡?”
“呃……牵涉到好几条人命,同时还和一支跨境走私、洗钱、偷渡团伙有关,但这些都不是最麻烦的。如果我们没有猜错的话,杀死陈源的,很有可能是五年前窜逃到镇南港的越南籍通缉犯。”
“五年前……这个通缉犯我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叫什么林?”
“莱特林。”
“对,莱特林。那他俩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据我所知,陈源和莱特林之前应该不认识。但莱特林潜逃到中国后,好像和陈源有了犯罪业务往来,双方有可能产生了利益冲突。”
“黑吃黑?”
“有这个可能性。”
听着确实有点复杂,不过中越的边境如此绵长,仅用一条界河分开,最狭窄的地方只有几十米,河水很浅可以轻松涉水而过。边防守得再紧密,也难免有疏漏,犯罪人员往来作案,是常有的事,这给当地执法部门带来非常大的困扰,所以中越之间才要建立警务合作的机制,以免罪犯利用执法权的漏洞肆意作案。
*** *** ***
回到镇南港已是黄昏时分。走之前,越南警察想要请方丽吃顿饭,被方丽婉拒了,她只想赶紧回到己方地盘,翻开五年前的案件卷宗,把整个案情梳理一遍,重新捋出一条清晰的侦查脉络。
可正如年轻警察所说,五年前那件大案案情非常复杂,牵涉面极广,当中包含好几个未破的小案件,警方仅仅掌握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部分调查报告还夹杂着当年办案警官的主观推测,单单把案件过一遍,可能就要花好几天的时间。
而陈源案的头号嫌疑犯,整个事件的核心人物莱特林,也是一个极度神秘的人。由于从小在越南出生长大,中方对于他的过往经历,和现在的社会关系所知甚少,很难推测出他的作案动机。其中最让方丽感到疑惑的是,在越南犯下严重罪行的莱特林,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从越南跑到中国?按理来说,中国的警力和抓捕水平是世界顶尖的,莱特林要是真想逃窜,往金三角一带肯定是更理想的路线。
而莱特林不仅跑过来,在中国境内潜逃了几个月,这之后又选择回到了越南蒙开市,杀死了陈源,把他冷冻在出租屋里长达五年,这一系列诡异的操作,让方丽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与陈源之间到底有什么纠纷,当初他来中国就是为了找陈源报仇吗?还是另有所图?
五年前的谜题未解,如今又套上了另一层迷雾,连向来不怕案情复杂的方丽,也忍不住点了一根烟。她一手吸烟,一手继续翻卷宗,一不小心把文件夹里的照片掉在了地上。她捡起一看,发现是嫌犯莱特林的照片,但他的面相看起来很和善,甚至给人一种懦弱、怕事的既视感,一点不像恶贯满盈的杀人魔。
方丽正纳闷,翻过照片背面一看,出乎预料的,上面写着的并非“莱特林”,而是另一个看起来很朴素的名字:
“陈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