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七月到九月,是镇南港的雨季,也是台风高发的时候,平均会有一到三个台风掠过或者登陆。每到这个季节,家长们都会很紧张,虽然从小就教育孩子们不要在恶劣天气和浪大的时候靠近海边,但还是会经常在新闻上看到孩子被巨浪卷走的惨剧。
每当这样的新闻一出来,陈江豪就会像个复读机一样,反复在家里念叨此事,严厉禁止陈家明靠近任何有水的地方,泳池都不行。陈家明因此成了同龄人中的“异类”,明明就在海滨小镇长大,却没有去过几次海边,甚至都不太会游泳,也没怎么坐过船。
但少年们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并不会因为几句恐吓的话语就彻底打消掉。陈江豪越是阻拦,陈家明就越想到真正的海边看看,尤其是那些未经旅游开发的野沙滩。他依稀记得,十四岁那年,台风“科罗旺”过境之后,一则流言在同学们之间疯狂流传,说镇南港东边的黑金滩天有异象,一只修炼成精的长寿鳖被大风吹上了岸。它为了保命降下了一阵奇特的雨,现在黑金滩满地是宝,家长们都不上班了,纷纷开着三蹦子去岸边淘金。
彼时陈家明刚上初三,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流言传开以后男同学们开始组队前往,谁不敢去就是乌龟王八蛋。一般这种事,大家都会自动忽略陈家明,却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然是最积极的那一个,为了让大家带上他,甚至主动给哥几个都买了冰棍。
为首的几个“坏孩子”冒着挨揍的风险,把老爹的摩托车骑了出来。初中生是不可能有摩托牌照的,但在镇南港长大的孩子,个个都是老司机,那是刻在DNA里的技能,脚踏两轮,天下我有,再野的地方都能去。沿着坑坑洼洼的海滨土路飞驰,半个小时他们就到了黑金滩。顾名思义,黑金滩上的沙子黑乎乎的,但一点都不脏,内含丰富的矿物质,据说有很强的美颜美白效果。
男孩们到现场时,黑金滩还在飘着台风带来的细雨,大人们已经将沙滩上落下的“宝物”分得差不多了——有一条条的香烟、不知名的酒,以及各式各样的电子产品。陈家明他们想要上前凑热闹,却被几个拿着蛇皮袋捡东西的阿姨拦住,“小孩子不要抽烟哦”言犹在耳,几个动作快的同学已经抢了散落的烟盒往回跑。
第一次见这场面,陈家明还没有反应过来,同伙们就已经骑上摩托准备跑路了。犹豫间,海边的风雨突然变大,众人突然感觉沉甸甸的东西砸在自己头上,纷纷抬手护着头。陈家明定睛一看,发现天上落下来的不只是雨,还有一块块猪脚!
“发什么呆,赶紧抢啊!”
同学的一声怒吼,把发懵的陈家明给喊醒了。只见大家纷纷脱下了校服,扯着两侧形成一个兜,把一块块猪脚装入其中。大人小孩一通哄抢,手脚慢的陈家明也抢到了四五块,满载而归。那是陈家明第一次在黑金滩收获“战利品”,那会儿他还不知道这些猪脚是从哪来的,为什么会突然从天而降,他只是觉得和同学们一起去冒险很好玩,抢东西的过程很刺激。
只不过陈家明每次一做出格的事,似乎就会招来倒霉的结局。当天晚上镇南港有350多人食物中毒,陈家明是其中一员,因为他和几个小伙伴把捡来的猪脚烤着吃了。得知真相的陈江豪暴跳如雷,从急诊室回家以后,陈家明不仅持续被念叨,还饿了一周肚子,因为陈江豪为了惩罚他,不给他做晚饭。对于那会儿正在长身体的陈家明来说,没饭吃要比挨顿打难受好几倍。但哪怕要饿晕过去了,陈家明也没有想过偷溜出去找东西吃,只是默默忍受着,因为他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 *** ***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家明逐渐明白,小时候“天降猪脚”的奇观,并不完全是自然异象。在海上来去无踪的大飞也有失手的时候,被阿公盯上、围追堵截跑不掉了,他们就会把船上的货物丢进海里。这样,要是被追上了,阿公没办法人赃并获,幸运的话能逃脱牢狱之灾;反之,船轻了就跑得更快,搏一搏说不定还能甩掉阿公、重开一局。或许,是台风将这些被抛弃的走私货卷回了海滩,又以另一种方式融进了普通镇南港人的生活之中。
每每凝望海面,陈家明总会想起小时候这场遮天蔽日的“猪脚雨”。碧蓝而平静的大海,在游客的眼中是让人流连忘返的美景,而在很多镇南港人的眼中,则变成了“冒险的乐园”。其实,本地人想获得一张“乐园门票”并不难,在个别村子,十户里有五、六户人家的亲友蹲过监狱,他们大多是走私偷渡等黑产的最末端,只是打份工赚份钱而已。但若是想要深入,就需要朋友引路了。
难就难在,想要与镇南港人成为朋友,必须先喝酒开道。请你吃饭,二斤自家酿的“土茅台”就只是配些开胃小菜;若是去酒吧,按箱计数的啤酒、成瓶开的洋酒也只能浅浅探一下彼此的实力。
陈家明知道,这次与雕哥会面,不会喝酒的他在劫难逃。赴约前,他暗中定下计划,反正酒吧里乌漆麻黑的,酒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偷偷吐了。只要不像往常那样晕过去,他就有机会与雕哥走到下一步,进入他真正的目的所在——找洗钱的门路。
“叼,帅哥你喝酒漏尿啊?”原本靠在陈家明身旁的陪酒小姐阿丽,厌弃地娇声尖叫,顺势靠进了一旁雕哥的怀中。酒吧里炫目的霓虹灯光,也掩盖不住陈家明的尴尬,他慌张地用脚把地上偷偷吐出的酒,拢到卡座沙发的缝隙里,却反倒踩出了一串黑脚印。
方才,穿着花衬衫的雕哥刚在酒吧坐下,就大手一挥喊了三个姑娘来搞气氛。女孩们高矮胖瘦不一,都穿着暴露、化着浓妆,一人拎着一条两米高的细长光柱,站在他们的卡座前随着DJ劲爆的音乐扭动。
见一旁的雕哥满脸淫笑地靠在沙发上观看,激动时还站起来与小姐们一起扭动。陈家明不得不直面这场“美女与野兽”的滑稽表演,频频鼓掌欢呼,以显示自己的融入。
乍看之下,小姐们的表演还是会让男人面红心跳的,但陈家明却觉得她们扭得和电影上完全不一样,反倒表情和动作中都透着股疲惫感。他不知道的是,姑娘们的舞蹈只是个“前菜”仪式,坐下来了以后,陪着大哥喝酒聊天或者进一步发展,才是她们真正的目标。陈家明喝不了,又放不开和陌生女孩的肢体接触,自然就引得陪在他身旁的小丽嫌弃。
小丽伸手招呼清洁阿姨,黑色的脚印瞬间被清理干净。陈家明如释重负,顺道调整了一下位置,坐到了卡座的另一侧。现在的他高度紧张,只觉得小丽像是一个在暗中监视他喝酒的“卧底”!
“不给面子啊越南仔!”雕哥左拥右抱着两个姑娘,满脸不高兴地朝陈家明大喊。
看来雕哥早就认出了他的“新身份”。陈家明心里一惊,但却迅速意识到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还没摸清楚雕哥的身份,但在道上混的人,肯定不敢骗莱特林这种亡命之徒吧?
总之,不能再拖下去了。陈家明镇定好神色,拿出了他自以为最社会的嘴脸。
“雕哥,咱们聊聊正事呗?”说着,陈家明把雕哥面前的啤酒往外推了推。
雕哥只是垂眼皮瞥了一眼,小丽便起身开了瓶洋酒,摆在了雕哥与陈家明之间。
“不着急。”雕哥满上一杯,举到陈家明面前,“把我当兄弟,就把这杯酒喝了。”
“雕哥……”陈家明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是立马被雕哥的话堵上了嘴。
“这样,我喝三个你喝一个行不行?”
再推脱就不好看了。陈家明硬着头皮接过酒杯,脑袋飞速运转着,突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雕哥,这么干喝没意思。”陈家明坏笑着盯着他,“猜码会吗?”
“小兄弟可以啊……”不出陈家明所料,雕哥笑了。他满意地撸起袖子,正面迎向陈家明。“两码一杯?”
猜码,可以算得上是镇南港酒桌上的保留节目。两个人划拳,但出手比划的是数字,即“出码”。双方同时叫码和出码,十以内的加法,猜中总数的赢,同叫一个数或者都猜错了,就再来一盘。
镇南港人戏称猜码为他们的“科目一”,基本人人都会。要分辨地道不地道,还得会看手式和会喊码口诀:兄弟好啊,一定中啊,二妹靓啊,三文鸡啊,四红中啊,六喂喂啊,七街耍啊,八匹马啊,九粉肠啊,开齐手啊。在本地人看来,喊码声音要大,气势要足,还得配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态,才能表现出必胜的决心。
“玩得起的话就一码一杯咯!”陈家明略带夸张地活动筋骨,摆出一副挑衅的态势。
“得!”雕哥双手一挥,开始喊码,“兄弟好啊,六喂喂啊……叼!”
雕哥手比三,但陈家明出的却是一,两相加是四,正好被陈家明叫中了。雕哥输了,没有犹豫,一仰头就灌下了一杯。
“再来!兄弟好啊,三文鸡啊,七街耍啊,九粉肠啊……叼!”
几局下来,洋酒只剩半瓶,而陈家明却滴酒未沾,因为他一直就没输过。其实,猜码算是他唯一擅长的酒桌技能了。一般玩起来的时候,全桌就只有他最清醒。而且他深度研究过其中的心理博弈。最基础的,出码少重复多变幻,对方就很难总结出你的规律。再加上节奏一定要快,气势一定要足,脑袋灵光的人就算输了,对方也可能意识不到,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饮完这一瓶咱们就谈正事吧。”
“好说好说,我今天还就不信邪了!”雕哥输上头了,抓着陈家明继续。
眼见着胜利在望,陈家明得意了起来,再一次加快了出码的速度。他起身一脚踩在了沙发上,站着大弧度地挥舞双手和雕哥比试。
然而,余光扫过角落吧台,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坐在吧台高脚凳上的精致少妇,她穿着一袭黑色绸缎吊带长裙,修长白皙的脖颈间,钻石项链坠在胸前闪闪发亮。顺直的黑色长发如瀑布般在她瘦削的肩胛上滑落,显得性感又危险。是麦又青?陈家明感觉自己看错了,因为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她戴了顶假发,衣着气质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输了!饮酒!”
雕哥狂喜大喊,惹得吧台边的少妇扭头望向他们。一瞬间,陈家明与麦又青对视上了,但又立即避开了彼此的目光。最让陈家明困惑的是,麦又青的身旁还坐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他身形油腻,不时向麦又青凑近劝酒。他是谁?为什么麦又青会摇身一变,与他在酒吧约会?陈家明一时想不清楚,心里有些酸酸的,接过了雕哥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几轮,陈家明又输了一次。但雕哥也早已经不胜酒力,拉着陈家明开始说起了胡话。陈家明点头应付着,酒劲上来了,脑袋也混乱了。他冲向洗手间,趴在水池上狂吐不止。末了,还用手抠了抠嗓子眼,想让胃里的酒清理得干净些。
流水冲洗脸颊,陈家明终于清醒了许多。他拍了拍脑门提醒自己,别傻了,麦又青出门也没必要向自己报备。现在终于把雕哥伺候高兴了,接下来该快点进入正题了。
可回到卡座,陈家明双腿一软,几乎要晕过去——雕哥跑了,还留下了张八千多的账单等着他付!所以,在明叔海鲜楼后巷明示暗示可以洗钱的雕哥,到头来竟是个骗子酒托?陈家明独自一人瘫坐在卡座沙发上,瞬间感觉酒吧震耳的音乐声停止了,眼前的一切在飞速旋转着,几乎要将他甩飞。
“你没假扮通缉犯吓唬他吗?”
陈家明猛地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麦又青端着酒杯坐到了他的身旁,还幸灾乐祸地与他调笑。
“扮了,但……”陈家明苦笑,“我还是被骗了。”
“嗯,我不问你要干什么,你也别问我。”说着,麦又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陪我演场戏,不会亏待你的。”
麦又青眼神魅惑,但整个人却散发着强势的攻击力。陈家明被她的气场震慑,愣愣地点了点头。
“对了,需要我假扮莱特林吗?”
“不用,你就做你自己,陈家明就可以。”
“哦。”
尾随着麦又青走到吧台旁边,陈家明才认出刚才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竟是他们高中时的教导处主任——覃志军。和上学时精瘦又道貌岸然的样子比起来,他的短寸变得花白了,整个人也胖了一圈。最奇怪的是他的脸部,两颊的肉像是要鼓出来般。凭着陈家明的经验,他应该是得了什么需要吃激素的病,因此整个人都膨胀,变得畸形而油腻。
此时,覃志军已经喝多了,头垂着靠在吧台上打瞌睡。麦又青故意拍了拍他另一侧肩膀,他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搂住一旁的人——陈家明。
“老师好!”陈家明摸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一脸坏笑着打招呼。其实,认出覃志军后,陈家明就意识到了麦又青想做什么。这个出了名人模狗样的家伙,可是麦又青高中那场风波的关键人物。麦又青现在来找他,肯定没安好心。
而陈家明需要做的,瞬间就变得清晰起来。他只需要配合着麦又青,像高中时那样夸奖覃志军,夸到天昏地暗,夸到他天旋地转,就能让他听从自己的差遣,接下来的事交给麦又青就好了。
果然,还没两句,覃志军又喝了一轮,嘴里嘟囔着竟开始打起了呼噜。麦又青默契地朝陈家明狡黠一笑,然后轻声在覃志军的耳边说了几句,就让他从兜里掏出钱包交给了自己。
“服务员!”麦又青从钱包中抽出了一张卡,扬手递给服务员,“和他那桌一起结了。”
麦又青用覃志军的卡替陈家明一起付了账,而后将钱包塞回了他口袋里。
“快走吧,你看你朋友做的好事。”
在麦又青的指引下,陈家明才发现陪酒的姑娘们正慌乱地朝后门逃窜。估计是警察来了。
“那个……”陈家明看着覃志军有些犹豫,“他怎么办?”
“别担心,到点了会有人把他扔出去的。”
“好的,你小心。”陈家明顿了一下,脸有些涨红,“你今天真不一样……”
麦又青笑着不置可否,亲昵地拍了陈家明脑袋一下。顾不得多言,陈家明一溜烟逃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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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外警灯闪烁。尹镇涛下车,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刚才,一大队的同事收到了群众的举报电话,说越南通缉犯莱特林正在此酒吧内寻欢买醉。当时,尹镇涛在局里正准备下班。听闻这个消息,他死皮赖脸地说自己家与他们出警的方向一致,请一大队的同事捎带自己一程。其实,他就是找个借口,想去现场看一眼。
双手插兜四处打量着,尹镇涛隐隐感觉这个举报电话肯定又是个乌龙。凭借着这段时间对莱特林行为习惯的了解,尹镇涛猜想他应该是一个十分自律且有明确犯罪目标的人。虽然不知道莱特林流窜到中国境内的意图,但尹镇涛直觉判断,他肯定不是那种只为纵情声色而犯罪的普通罪犯。
尹镇涛没有和一大队的人进入酒吧,而是在这片街区四周溜达。远远的,有个身影在黑暗的长巷中仓皇逃窜,一不留神还摔了一跤。
尹镇涛余光瞥见,感觉这个身影有些熟悉。陈家明?果然又是一场误会。只是,这个普通打工仔,怎么可能有钱在这里消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