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来以后,陈家明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走得太急连手机都没带,酒店住不了,睡公园又太冷,思来想去,他最终敲开了高中好友“老鼠”郑德耀的家门。
“出什么事啦?跟人打架啦?”老鼠打开门,看到陈家明额头紫了一块。他万分惊讶,因为陈家明很少与人起冲突。
“今晚在你家睡一晚,可以不?”
没想到,老鼠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额……今天家里有人,不是很方便。”
陈家明刚想追问,屋里传来了奶声奶气、年轻女孩的声音,“谁呀?快递吗?”
透过门缝可以隐约看到,从睡房里走出来了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越南姑娘。
“不是,朋友有事找我,聊一会儿就走。”老鼠一边回应,一边拉着陈家明到走廊上说话。
“新女友?”
“已经是我未婚妻啦。”
“啊?这么大事怎么没跟我们说?”
陈家明有些不可置信。高中好友结婚都很早,有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有的则在酝酿三胎,兄弟里只有老鼠一直陪着陈家明单身、吊车尾。
“叼,你不是说打死这辈子不结婚吗?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啊?”陈家明尝试用调侃的语气掩盖失落。
“那不是之前没遇到真爱嘛。不过这事我爸妈还不知道,你要替我保密。”
“干嘛不说,你爸老担心郑家绝后,现在应该高兴坏了吧。”
“哎呀,你知道的,他们那些老顽固,多少有点看不上越南人,得先做好心理建设才能正式宣布。”
“你们在哪认识的?不会是……”陈家明边说边比了个“钱”的手势。
“呸,我俩是工作认识的好嘛。我这条件也不可能沦落到要通过中介买老婆。”
“你们聊什么?进来坐一坐呗。”
二人正扯皮,老鼠的未婚妻突然探出了头。在她热情的招呼下,陈家明和老鼠重新在客厅坐下,未婚妻则在厨房里制作越南糖水。
“对了,你大半夜跑过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你最近还有去澳门吗?”
陈家明冷不丁抛出如此犀利的问题,把老鼠吓了一跳,示意他压低声量。
“我早就改过自新不玩啦。你想干什么?”
“我记得你去玩之前,会有人帮你换好筹码。那些人的联系方式还在吗?”
“陈家明,你哪根筋搭错了?还是悄悄发了财没通知兄弟,打算自己去爽一把?”
“别笑话我了,电话拿来,要不然过两天我就只能睡大街了。”
老鼠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确认未婚妻还在忙,才转用粤语和陈家明接着对话。
“联系方式我都删咗,你如果很急,明日我去找以前的赌友,问他们要叠码仔的电话。”
“好,我等你消息,尽快。”
告别老朋友,陈家明正准备乘梯下楼,没想到老鼠未婚妻手里提着个垃圾袋追了出来。二人并肩站在电梯里,未婚妻率先打破了沉默。
“糖水好喝吗?我们老家特产的椰子冰。”
“好喝好喝,很香。”
“方便,讲两句吗?”
走出电梯时,老鼠未婚妻突然说了句有些蹩脚的粤语,这让陈家明十分震惊。显然刚刚他和老鼠自以为加密的对话,被这越南女人听得一清二楚。
未婚妻丢掉垃圾袋,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你要找那些赌博的人,这里很多。”
“你认识他们?”陈家明反问。
“我,不认识。但是我知道那里的老板娘香香姐。她在我们越南人当中很有名。你想做的事,她应该可以帮到你。”
“比如?”
“你不是想把钱弄去澳门吗?香香姐有很多人脉,那种地下的钱庄。”
陈家明不清楚老鼠未婚妻的意图,始终对她有所保留,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只是想去澳门玩两天,用不到这些服务。”
“拿着,”未婚妻还是把名片强行塞到陈家明手里,“不管你用不用得上,以后都不要来找我老公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对面来到这里,只想和他过平稳简单的日子,他不能再沾上那些坏人坏事了。”
其实刚刚在电梯里,陈家明已经注意她宽松衣裙下微微隆起的小腹,估计有三四个月了。所以陈家明也能理解她的为难——老鼠好不容易远离灯红酒绿的地方,如果为了帮陈家明又去接触那些赌友,刚刚戒掉的赌瘾说不定又会被勾起来。
但陈家明内心还是多少有些唏嘘,年轻时兄弟们吃喝嫖赌玩得很疯,自己一心向好成了局外人;如今他为了冲破生活困境,被迫只身入局,好朋友们却早已回归家庭,没法帮上忙。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未婚妻远去以后,陈家明低头一看,发现那是“发叔海鲜楼”的名片。
*** *** ***
镇南港边民往来通婚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而越南新娘的买卖也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有合法注册的,也有不合法偷渡过来的,甚至还有人打着幌子专门为了诈骗中介费。严格来说,用钱交易本质上就是人口贩卖,但中介把这笔钱美化成了“彩礼”、“媒人费”,还号称双方是“你情我愿”。很多越南女孩认为嫁来中国就能改变穷苦的命运,所以这些年来,镇南港里的越南新娘越来越多,她们的适应能力也越来越强。
老鼠未婚妻提到的香香姐,就是这其中的佼佼者。
香香姐,本名黎氏香,金关口岸对面的越南蒙开市人,五年前她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发叔,一家海鲜楼的老板。夫妻二人一起经营餐馆,一开始香香姐只是干些点单、上菜的脏活累活。逐渐取得发叔的信任后,她转而坐镇收银台,还招纳了大量越南女孩担任服务员,完全掌控了整个餐馆的运作。
而香香姐之所以声名大噪,是因为两人结婚三年后,发叔突然脑梗中风,彻底瘫痪在了家里。坊间开始传闻,是香香姐调包了他的降压药,这样发叔死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继承海鲜楼和巨额的遗产。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影响到香香姐,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前来消费的大多是思念家乡菜的越南华侨。
此刻,陈家明正站在城西的明叔海鲜楼前。餐馆坐落在步行街的东角,紧贴着金关出入境口岸,一层是大厅;二层是VIP茶座包房,可以一边喝茶喝咖啡,一边眺望跨河大桥和对岸的蒙开市街景。海鲜楼早年是粤式茶楼的装修风格,香香姐全盘接手以后,开始融入了越南元素,绿色的顶棚、黄色的砖墙、木制的窗户,让人仿佛置身西贡的海鲜大排档。
这家店在当地开了十几年了,陈家明却没有来过几次,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菜的味道很一般,价格还贼高,骗骗游客还行,本地人是绝对不会去吃的。而且这家海鲜楼还经常开到深更半夜,陈家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口岸关闭了、人也散了,老板却坚持不收摊。
但今天,这些疑惑,终于有了新的解答。
陈家明戴着顶鸭舌帽踏入海鲜楼,这时店里的顾客并不多。望向尽头,香香姐坐在收银台后的高脚凳上,噼里啪啦地打着计算器,居高临下在俯视着全局。陈家明点了一盘XO酱海鲜炒饭,坐在了同样可以观察整家店的东北角,一边假装玩手机,一边斜眼窥视店里的其他顾客。
坐他斜对侧的是一对旅游的情侣,他们穿得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很单纯,不像是陈家明要找的人。
包厢外那张小桌,看着倒是有点可疑。两个纹龙画虎的青年吃完饭也不走,就坐在那里抽烟玩手机,看着像是帮会的司机小弟,在等大佬开完会。
紧接着,一名穿着长款雨衣的人也走进了海鲜楼,他就点了一杯啤酒,没要吃的。这之后,他时不时望向桌上的手机,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其实,在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前,这些人也存在于陈家明的世界里。但由于对各种犯罪手段缺乏认知,之前的陈家明根本观察不到这些地下世界的活动。可仔细一想,他们都是肉体凡胎,也要吃喝拉撒睡,那么海鲜楼成为他们聚集活动、交换情报的集散点,也就显得很合理了。这里一是离口岸近,人员流动本来就复杂;二是够吵,大声喧闹的劝酒声,能把一些秘密谈话淹没;三是旅客多,能够形成一种天然的掩护,让执法者投鼠忌器。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高坐柜台的香香姐,一直有传言她联合其他“越南新娘”成立了一个神秘帮会,从事高利放贷、偷渡、新娘中介等利润可观的业务。以前陈家明可能会觉得这种谣言纯属扯淡,但现在他会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尤其见到香香姐本人英气逼人的模样后,他愈发觉得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香香姐额骨偏高、双颊紧致,脸上画着越南人偏爱的厚重彩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利索地梳在脑后,她穿着朴素,却戴着一套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翡翠佛牌和镯子。此刻她正敲打着计算器核对一天的入账,与店里往来的客人没有太多交流。
犹豫片刻后,陈家明终于鼓起勇气来到柜台,掏出老鼠未婚妻给的那张名片,递到了香香姐的面前。
“老板娘你好,我是朋友介绍过来这里的。”
香香姐微微抬起眼皮子,瞥了一眼陈家明,又低头继续算账,“饭味道还可以吧?”
“好吃好吃,”陈家明凑近了一些,努力暗示香香姐,“我听说,你们这里还有隐藏菜单?”
“没有。结账扫这个码。”香香姐完全不为所动。
陈家明以为这里面有什么门道,掏出手机一扫,发现就是个正儿八经的付款码。他有些懵了,继续向香香姐“暗示”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朋友说你们这里可以帮人换钱,我过两天可能要出国,能不能……”
“不能,”香香姐猛地打断陈家明,“想换外币你去银行,我们店不提供。”
陈家明进退两难,不知道暗号的他,看上去就像个傻子。但总不能直接问香香姐提不提供洗钱服务吧?
“还有什么问题吗?”香香姐看陈家明一直杵在柜台前,有点不耐烦了。
陈家明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最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