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南港这座三线小城,陈家明其实算得上是个"非典型好学生"。
八岁之前,他住在"龙爪"半岛上的陈屋村,那是他父亲陈江豪的祖屋。沿海而建的一幢灰突突的二层水泥自建房,上面供一家三口居住,临街的一层,是母亲吴美琪开的小卖部和仓库。那是一段金色的童年时光。记忆中,陈家明每天都是汗涔涔的,母亲一摸他的小脑袋,就笑着说他是个野孩子。夕阳西下,他总是背着小书包第一冲出教室。潮水退去,他提着个小桶和母亲一起去赶海,每天的晚餐都是他的战利品。
年幼的他,还全没有贫穷的概念,直到周围人家开始频繁地翻修房子。推土机将砖墙平房推倒,一幢幢全新的小楼拔地而起。有钱的人家盖气派的高房子,四面外墙都贴满了平滑的瓷砖,华丽得像一座城堡。而大多数人,在建起幢三、四层小楼后就口袋空空了,只能给正面的外墙码上瓷砖。远望去,这些还算气派的小楼都露着个水泥毛坯般的背面,像极了穿着开裆裤的小孩。
约莫五六岁时,陈家明感觉自己的家也骤然富有了起来。他不再需要去赶海,晚餐也换成了昂贵的炸鸡、披萨。父亲买了辆崭新的小货车,每天清晨归家就念叨着再干几年,把自家的房子也翻修了。
然而,没等父亲的诺言实现,陈家明的童年便戛然而止了。一天晚上,陈家明做了一个梦。他在海边的雨林里奔跑逃窜,一不留神掉进了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坑里。瞬间,他只觉得全身酥麻瘙痒难耐。裹满皮肤的黑泥,反射着微弱的月光,似乎在流动着。陈家明定睛一看,那不是黑泥,而是密密麻麻的正在搬运战利品的黑蚂蚁。
陈家明猛地醒来,恐惧灌注全身。他跳下床想去找妈妈,想抱着她睡一晚,但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第二天、第三天……或许是一周后,只有父亲一个人回来了。他带着陈家明,像躲避瘟疫般离开了这个充满美好回忆的海边渔村,搬到了金关口岸附近。
母亲消失后,父亲陈江豪开始变得阴晴不定,难以相处。他像是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去楼下买菜都会和人吵架,说小贩要毒死他。他父亲在这之后的人生里,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开大货车,间或变着花样地做生意,亏到天天有人上门讨债;另一件则是紧盯着陈家明读书,希望他能通过上个好学校改变命运。
比起考大学翻身,镇南港的年轻人更向往混社会一夜暴富。早年的金关口岸还有着“小香港”的美称,二者同是包容多元文化的港口,也是夜夜笙歌、永不休眠的不夜城。太阳落山了,“阿公”下班了,原本隐藏在野码头的“大飞”便要开始一晚上的辛勤劳动。
黑夜是最好的保护色,一辆辆丰田皇冠、面包车、摩托车仿佛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朝着西浪河出发。西浪河对岸就是越南的蒙开市,那里的人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是越南的深圳,在1994年从一个乡镇变成了“口岸经济区”。在庞大边贸和走私产业的带动下,这三十年发展得如火如荼,是越南最富裕的城市之一。
两岸的人们都手握着财富,秘而不宣。
在陈家明的中学旁,就耸立着一幢金碧辉煌的酒吧。一开始年纪还小时,陈家明总会奇怪为什么在上学时没见过它开门。长大点了,身边开始有同学辍学,摇身一变带上金表、开上豪车后,他才知道,零点之后才是这地下世界开门之时。
在父亲的口中,这群流氓渣滓凭借着手段卑劣的走私贩运赚钱,根本看不见未来。但看多了香港电影的陈家明总会把他们想象成义薄云天、快意恩仇的飞天大盗,十分羡慕。所谓的“大飞”,就是走私犯使用的大马力快艇,在海上高速行驶时船头会翘得特别高,只有船尾一点点在水下,整艘船宛如在水面上飞行一样,因而得名。而“阿公”,则是江湖中对缉私水警的一种别称。陈家明以前上下学经过海滩时,就亲眼见过几次“阿公”追缉“大飞”的场面,比电影上演的要刺激得多。
所以,陈家明一度对地下世界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直到有天夜晚家中停电,陈家明在街边闲逛遇见了早年退学的好友。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七拐八绕,陈家明上前打招呼,惊恐地发现他平时带着金表的右手被整段砍掉,还絮絮叨叨地哭诉自己背上了永远无法销掉的案底。这一刻,每天要被打才愿意爬起床上学的陈家明,终于认同了父亲的观点:这群人是没有未来的。
他不再需要父亲的督促,努力读书。考上二本在大城市的人看来,并不是个好的成绩,但是在镇南港,父亲给他的升学宴办了三天三夜,着实风光了一把。
可以说,一路升学工作,陈家明被他爸爸保护得很好,或者换句话,是控制得很好。哪怕现在的他回过头来,也会觉得虚无,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但现在的他依然反感那个地下世界,厌恶那些为了一己私利破坏规则的人。
一辆无牌的黑色轿车在大路急速逆行,远光灯闪得陈家明睁不开眼。他很少会这么晚出门,因为这个时间路上行驶的车辆,很多都装满了东西,行驶起来视红灯为无物。闯过去了就是满捆的金钱,没闯过去就是冰冷的手铐。
一个急刹车,陈家明停住了摩托。这天晚上,他因为小曹的事心中烦闷,沿着中央大街反反复复、漫无目的地骑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老实本分地上班,钱没赚得多少,到头来反而要成为垃圾大鼻翔的替死鬼。
心中的愤怒如烈火般燃烧。陈家明想要知道,大鼻翔让小曹虚报的那几箱货究竟是什么,以及这卑劣的行为究竟已经在暗中发生了多少次。但相关的台账都在大鼻翔手里。陈家明想过趁着夜里没人的时候,悄悄潜入他的办公室把台账都偷出来。可是,且不说他撬不撬得开锁,哪怕他的目的是正义的,入侵上司办公室也是违规行为,万一被厂里的保安抓到,他肯定会丢掉这份工作。
思忖间,陈家明突然被十字路口的抓拍摄像头闪到了,他下意识遮挡了一下脸部,并且用力眨了眨难受的眼睛。缓过劲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刹住了摩托,掉头往一家售卖越南商品的店面驶去。
*** *** ***
片刻后,陈家明来到了工厂附近,将摩托停在了离大门有段距离的隐蔽处。他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服,头上戴着一顶仿冒的棒球帽——这一套是莱特林最后一次被警方拍到时,身着的衣服和帽子,陈家明找了好几家才找到相近的款式,为了达成真假难辨的效果,他还特地在地上滚了两层土灰,把衣服做旧。既然富二代会把踢后视镜的他错认为莱特林,他也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哪怕被监控拍到,他也完全可以矢口否认,说这一切都是“坏人”莱特林干的,与自己无关。
准备就绪后,陈家明拿着一把五金店买来的撬棍,很快就潜入到大鼻翔的办公室外。出乎陈家明预料的是,办公室的门竟然没有上锁。此前的心惊胆战和自以为周密的准备,竟然都是多余的,陈家明哑然失笑。进去以后,他先在大鼻翔的办公桌搜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后,只能拿起撬棍尝试撬开收纳重要文件的橱柜。
啪嗒一声,橱柜开了,陈家明没两下就翻到了这个月的台账,但再之前的点货和出货单,竟然是缺失的!这再一次验证了陈家明的猜测——大鼻翔做贼心虚利用小曹走私,出事以后,害怕露馅的他只能使出弄丢单子这种低劣的手段,这反而加重了他的嫌疑。
这时,办公室外突然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大概有两三个人,陈家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环顾四周,几乎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只能先强行蜷缩到橱柜下方的空档处,将合不上的柜子门虚掩着,期盼大鼻翔不要发现……
“我让你搞一辆干净的车,你他妈的给我搞来一辆黑色的皇冠,是不是怕警察抓不着我们,故意找个最显眼的款式?”
“哥,你先别急,这辆车新买的,没有跑过任何单,警察那里也没有记录,很安全,相信我。”
“我信你个鬼,你马上借另外一辆车过来,要不然这个活儿你就别干了!”
“孙总,你这有点为难我了,身边的兄弟不是皇冠就是锐志,要么就是面包车,我这一时半会儿也调不到别的啊。”
碎嘴骂人的毫无疑问是大鼻翔,对面的说话口音听着像本地人,但陈家明却从没在厂里见过他。
“算了算了,先将就用着,强光手电还有开山刀都备好了吧?”
“你要探照灯我都可以帮你找,可是我们大晚上进林子是不是不太好,感觉什么都不看见?”
“不能再拖了,那批货要是出了问题,你们就是把命搭上了也赔不起。走走走!”
陈家明从柜门缝隙隐约看到大鼻翔把几台对讲机递给了同伙,本来已经准备离去,大鼻翔却突然发现了靠在门边的撬棍。
陈家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立即把柜子门往里拉了拉,内心不断默念祈祷大鼻翔不要发现自己。
大鼻翔拿着撬棍把玩,缓缓环视整个办公室,喃喃自语道:“这几个黑仔该准备的没准备,没用的玩意儿倒是带了不少。”
大鼻翔终于关灯出门。陈家明没时间喘气,听到脚步走远后,立刻跟了出去。
*** *** ***
大鼻翔和三个同伙开着车出了金关市区,很快来到一条离边境线很近的山路上;陈家明骑着摩托车在后尾随,因为害怕被发现所以没开车头灯,精神必须高度集中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在开了一段路后,陈家明逐渐意识到,他们前往的正是小曹出车祸的山道,只不过没到事故地点,大鼻翔他们就拐进了一条岔路,往山道下的林子深处开进去。根据上下的方位关系,陈家明推测大鼻翔他们在找的,是从厢货车里滚落到山崖下的那批货物。
以大鼻翔的尿性,肯定不是心系公司财产那么简单。他们一行人大半夜鬼鬼祟祟的,那批货肯定有问题,他们怕时间长了被人捡走,所以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连夜深入野林把这些货找回来。
往前再开五分钟,就开到了小路的尽头。大鼻翔等人陆续下车,戴上了装有探照灯的安全帽,每人手持一把开山刀,就这样一路劈开树枝荆棘深入到掉落地点。陈家明在离他们大概100米的地方停下,犹豫片刻后,他决定在皇冠车旁守株待兔,看看大鼻翔他们到底耍什么把戏。
时间一分一秒缓慢流逝,陈家明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感觉都快要等睡着了,才终于有了一点动静。只见大鼻翔的两个同伙分别扛着一箱东西出来,放进了汽车的后备厢里。
大鼻翔搬着最小的箱子,却累得呼哧呼哧的,对着同伙一通颐指气使,“你们手脚麻利点,里面还有好几箱,照你们这个速度天亮了都搬不完!”
“你不去?”
“你是不是傻?东西不得有人看着吗?”
同伙们相视一眼,有点被大鼻翔惹毛了但又不敢真的发作出来;而大鼻翔这个人精也不傻,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过分差了,这荒郊野岭的要是把这哥三逼急了,说不定直接把他做了抛尸山林里。
“哎呀,都是帮大哥做事,咱们都努努劲,回头我帮大家说两句好话,大家都可以多分点钱,该换车换车,该买老婆买老婆,明年我再带大家干一票大的,继续发财!”
大鼻翔说完有点心虚,但是同伙似乎被说服了,纷纷拿起开山刀和强光手电,继续回到了林子深处。
而原本躲在远处的陈家明,已经趁着大鼻翔画饼的时候偷偷溜到了皇冠车附近。他小心翼翼捡起一块石头,想要借着夜色的掩护偷袭敲晕大鼻翔。不料,斜刺里却突然杀出来个举着枪的劫匪!
陈家明不清楚是什么情况,赶紧缩回了树后,而大鼻翔则没有那么幸运了,枪口瞬间就怼到了他的脸上。他吓得高举着双手,颤抖着向两位劫匪求饶,“哥、哥、哥,自己人自己人,有话好好说,没必要动刀动枪的。”
陈家明认出来了,劫匪就是今天蹲在医院门口抽烟的那两人。估计那会儿他们是在盯梢。
高佬继续用枪抵着大鼻翔,而矮冬瓜则掀开了后备厢,翻出了刚刚搬出来的箱子。在看到箱子内东西的一瞬,劫匪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大鼻翔则显得更惊慌了。
“我们是跑牛胆地的,这批货帮大哥往外送,都是道上兄弟给个面子,回头有大货喊你们一起跑。”
“谁跟你一个道,我们是海上截道的!”高佬朝着大鼻翔怒吼道。
一听到劫匪的西江口音,大鼻翔脸色瞬间大变,黄色的尿液顺着大腿流下。因为与只敢运点冻货烟酒的“大飞”不同,这些海上截道的海盗全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常年在沿海地带袭击打劫货轮和渔船,手持的都是AK47这种重型武器,有的时候甚至要出动军舰护航才能对付他们。
所以大鼻翔很清楚,他即将面临的是九死无生的结局,但极度怕死的他还想垂死挣扎,博得一线生机,“哥,你听我说,这些都给你,林子里还有很多散落的箱子,你饶我一命,我可以带你去找!”
高佬却无动于衷,打开了手枪保险,眼看着就要一枪崩掉大鼻翔的脑袋,后者腿一软直接下跪,不断朝着海盗二人磕头求饶。
“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孩子才七岁不能没有爸,你要多少钱都可以给你们,以后还有很多批货我都可以给你们……”
大鼻翔已经吓得语无伦次,而躲在暗处的陈家明,也有点进退两难。他想逃离现场,但又怕自己的脚步声被海盗听见,就算绕过去了,摩托车要重新发动也需要时间,一个不小心,自己说不定就替大鼻翔“挡枪”了。他只能暂时趴在原地,期盼着大鼻翔的同伙能尽快回来,四打二,兴许还有一点胜算……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矮冬瓜竟然改变了主意,示意大鼻翔带路。见到一线生机,大鼻翔立即踉踉跄跄爬起来,领着二人往林子里走去。
危险逐渐离去,陈家明也松了口气,赶紧起身朝着自己的摩托车跑去。可刚蹿出去几步,内心却有一股奇怪的声音在拉扯着他,让陈家明最终转过头,去看看大鼻翔的后备箱到底运了什么值钱的东西。
掀开后盖的一瞬,陈家明愣住了——原本应该装着球鞋的纸盒子里,竟然塞满了一捆捆的钞票,有美金、有港币、当然还有大把大把的人民币,目测总价值超过三百万。
而陈家明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束强光手电突然从背后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