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明属蛇,今年还真就犯太岁了。
除夕刚过,陈家明在零点洗了个热水澡想要干干净净地迎接新年。裤子还没穿上,楼下房东就找上门来,说自己这个月不在,陈家漏水把他们家客厅给泡了。父亲暴怒,和房东大吵了一架,主旨就是不关他的事,漏水就是漏财,还反过来让房东赔钱。关上门,他扭头又开始责备陈家明晦气,洗澡也能惹这么大麻烦。陈家明不想让场面难堪到不可收拾,只能在房东和父亲间左右受气。临了,他私下答应让房东预估好损失,自己筹钱支付。
初五的时候,在父亲的强烈逼迫下,向来不怎么迷信的陈家明,不得不到镇南港郊区的三婆庙上了香、添了香油。
三婆庙,也叫三圣宫,庙中的三婆婆,其实就是福建人常说的妈祖,复姓三卫,名林默,后被皇帝封为三圣。光绪年间,当地居民和归国华侨为了祈祷出海平安集资兴建,所用的木材及屋脊顶上雕刻的图文,皆是从越南制成后运回安装。从小陈家明就听父辈们说,三婆庙非常灵,是镇南港人的守护神,只要向妈祖诚心祈祷,遇到再大的风浪,也能化险为夷。
按理说,犯太岁的陈家明应该向妈祖请愿,保佑他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年。但当时,陈家明刚收到高达六万的淹水账单,相当于陈家明一年的工资。房东明摆着是想坑他一笔,这栋建在菜市场里、一层一户只有五楼高的自建房,平地盖起来不过四五十万。可是陈家明不敢不应,因为房东咬得很死,话里话外都是不给就扫地出门,还联合其他街坊邻居一起对陈家明施压,搞得陈家明如今出个门都得躲躲藏藏的。
陈家明不想搬,因为这间房子对他意义重大,是母亲留给他的婚房。在母亲意外失踪后,母亲的叔叔,也就是如今的房东,带着一家子人企图鸠占鹊巢。陈氏父子好不容易保住了一层居住,房东为了逼他们走,三天两头就来找麻烦,这次的漏水事件搞不好就是他自导自演。
不管怎么做,陈家明这回都得吃个大亏:给六万,就等于让房东白占便宜。不给,房东又能理直气壮赶他们走。暗憋了一肚子火的陈家明,跪在妈祖面前竟然双手一摆,祈求神明给他力量,他不想再当个烂好人,天天被这些人骑在头上欺负。
没想到,妈祖不仅满足了他的要求,还整了个大的。
今天是周二,陈家明请了三天病假,打算躲在家里避一避风头。现在的他几乎是寸步难行,顶着一张通缉犯的脸,两天里又被抓了五次。有时候是边防、城管单位成建制的逮捕,有时候是被广场舞大妈等人民群众举报围攻。他也试过戴鸭舌帽或者口罩,但这反而更可疑了。火眼金睛的大爷大妈,似乎一对眼神,就能把他给认出来。而且一旦他们认定他就是那个通缉犯,不管陈家明怎么解释,都免不了“挨一顿打”,然后在一片臭骂声中被扭送到派出所。
尹镇涛安抚陈家明,已经将这个情况通报了各兄弟单位,自己也夜不能寐,正全力搜捕莱特林的踪迹。但为了不引起异动,本市有一名无辜的市民和通缉犯长得一模一样的信息,暂时还是不能公之于众。镇南港不大,除了沿海还有与越南交界的部分,大部分地方都被雨林和大山覆盖。在茫茫的大自然里,没有监控,也没有人,警察只能用最原始的痕迹追踪去确认莱特林的行踪。陈家明估摸着,自己且得难受一阵子了。
这下真的是倒了大霉,原本的问题没解决,又多了新的烦恼。也不知道向妈祖的请愿能不能撤回?
陈家明彻底躺平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来回翻腾。叮叮叮,铃声急促地响了三次。陈家明伸手摸了半天,终于够到了手机,看了一眼发信人,他瞬间从沙发上弹坐了起来。
麦又青,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竟然给她发信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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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二十来岁、对未来还有期待的当口,陈家明曾畅想过无数次与麦又青重逢的场景:他炒掉了老板,另立山头成为了知名的企业家,去日本参加一场商贸会时与担任翻译的麦又青重逢。二人喝了一杯咖啡,陈家明必须赶飞机前往下一座城市,匆匆别离。在别的版本里,他成了长跑选手参加箱根马拉松,在攻顶冲上最后一个陡峭的斜坡后,他见到了富士山,和在等待着他的麦又青。
反正无论如何,那时的他总能挺直着身板,风度翩翩地走到麦又青面前说一句“好久不见”。而这个在他心中十几年屹立不倒的女孩,会像年少时那样,凶凶地拍一下他的脑袋。然后两人就站在阳光中,默契地相视一笑。
但如今过了三十岁,已不是做梦的年纪,诸多幻想早已在现实的蹉跎中化为了笑话,让人羞于提起。
陈家明握着手机,盯着麦又青的名字犹豫不决。上高中时,陈家明最期待的就是校运会的到来,因为那几乎是他唯一能出风头的机会。他喜欢跑步,只要是长距离项目,他总能第一个冲过终点。而陈家明第一次注意到麦又青,就是在她给自己颁发冠军奖状的时候。
麦又青大陈家明两级,在学校里是那种会被派去在红旗下讲话的好学生。初见时,陈家明觉得她清冷又有些傲慢。但不可否认的是,她足够亮眼。近一米七的身高,简洁干练的短发,柳叶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灵动无比。用现在的话来形容,她就是典型的盐系淡颜耐看型美女。每当傍晚在操场训练时,陈家明总能比别的同学多跑几圈。因为只要绕到教学楼一侧,透过小小的门框,他就能看见正在自习的麦又青。就这样练着练着,他的1500米最好成绩又提高了十几秒。
二人迅速相熟,又因为麦又青高三时的一场风波走散。全校第一的麦又青因为家里的原因,没能参加高考,只能想办法出国留学,而后就和老家的所有朋友断了联系。人到中年的陈家明一直很佩服麦又青的倔强。她远比自己勇敢,在众人的嘲讽中,坚定地走出了小小的镇南港。陈家明相信,她就是那种无论在多么恐怖的环境中,都会扬起脸直视深渊的女孩。
而他陈家明,竟然因为害怕被人误认为“通缉犯”,连门都不敢出。
陈家明想着,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仔细剃了一遍胡子抓了个发型,穿上压箱底的衬衫牛仔裤就想出门,却发现房东和邻居正堵在楼下,大声商量怎么和他要钱。陈家明一脸厌烦,扭头回到家翻找了一番,取出了把老虎钳向窗口走去。
固定防盗窗螺丝早已生锈。陈家明铆足了全身力气,一颗一颗地将其拧下。阳光斜斜地照进窗口,把他额上的汗珠打得闪闪发亮。这一次,陈家明没有丝毫的犹豫,整个抱下如监牢般的防盗窗后,他畅快极了,一个翻身越过窗台,从消防应急梯子上快速爬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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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式”咖啡厅内烟雾缭绕,灯光昏暗。三十几年前的《千千阙歌》不断重复着,周围打牌、吹水的声音此起彼伏,聒噪得让人心烦。领班小哥边带着陈家明入座,边刷着短视频,毫无服务可言。
陈家明刚在咖啡厅坐下就后悔了。虽然地方是小麦挑的,但这和他想象中两人重逢的场景,未免也差了太多。更让他焦虑的是,他觉得自己一进门就被人注意到了。咖啡厅外停着一排豪车,估计是做黑产的也来这儿碰头了。要是他们盯上自己,保不齐是先下一顿狠手,再捆去警察局献忠。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陈家明下意识地拉起了衣领,杂乱的头发、深重的黑眼圈、躲在破外套底下鬼鬼祟祟地四处打探,陈家明突然感觉到,自己明明不是通缉犯,但心理、行为上都像是过街老鼠,畏畏缩缩的。
啪,陈家明的头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混乱的思绪被瞬间打乱,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投降"求饶。刚转身,发现是麦又青站在他身后。陈家明一阵尴尬,只能佯装想与小麦握手,却没想到自己这怪异的行为,竟把小麦逗乐了。
“你真好认,和以前一个样。”
第一句竟然不是"好久不见"?陈家明有些懊恼。是啊,或许在小麦心中,自己还是那个傻愣愣的小学弟吧。
“今天过来是有些匆忙,刚跟客户谈完事就赶了过来……”陈家明想装出一副老练淡定的样子,但一抬眼便知道自己被小麦看穿了。
“不好意思,约得比较临时。”麦又青狡黠一笑,从容不迫地整理好裙角坐下,拿起菜单仔细端详。
陈家明看着麦又青,有些恍惚。许久未见,麦又青更加光彩照人了。依然利落的短发,浅色丝绸吊带外搭休闲的黑色西装外套,更让人心动的是,经过岁月的洗礼,麦又青更添了一分知性的魅力。她泰然自若的模样,在这个小城破败的咖啡厅中,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般,独一份的存在。
“回来多久了?”陈家明刚沉静下来想挑起个话题,店外突然传来警笛声呼啸而过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再次警觉起来,左右四顾。
“有段时间了。今天就是突然想起了你,想见一面。”
陈家明没有立即接话,因为他发现一旁的光头文身猛男,招呼来了服务员耳语,还时不时望向他们这边。哎,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还是个看上去如此难对付的壮汉。陈家明坐立难安,寻思着要不要在事态恶化前,带麦又青离开这个地方。
“要不换个地方?”
麦又青有些奇怪,抬头发现陈家明神色异常。其实,她早看见了通缉悍匪莱特林的新闻,这一趟她就是来探陈家明虚实的。她难以理解,这个在自己心中十足的老实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满手鲜血的法外狂徒?看来新闻是真的,有意思。
“这里不错啊。你最近怎么样,听说在鞋厂上班?”麦又青不动声色地想要先稳住陈家明。
这时候,服务员端上了咖啡、红糖饼干和一些餐食。陈家明见光头猛男开始玩手机不再看他,便重新调整好坐姿。
“反正就是每天早九晚五打卡上班。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爸放出来了,我回来看看他。”
陈家明瞬时有点后悔,不该问这个问题,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不过麦又青似乎没太在意,很快转换了话题。
“这次回来,还想写个和镇南港有关的故事,你是我第一个主动约的人。”
“新的作品吗?但是我挺无聊的,好像没什么故事可提供给你……”
“是吗?”
这一句是吗,问得意味深长。麦又青深邃的眼睛盯着陈家明,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所有想法。从以前,陈家明就很怕和人对视,因为他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而小麦又太擅长穿透人心,陈家明感觉所有的小心思都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陈家明慌张地避开了小麦追问的眼神。一扭头,却发现旁边的光头猛男竟对着送餐的领班小哥拍案而起,还气势汹汹地往他们这一桌走。
“小麦,我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约。”陈家明猛地站了起来,掏出了一百块现金放在桌上,没想到小麦却一把拉住了他。
“没关系,你可以相信我。”
就在光头猛男冲上前的瞬间,陈家明一把护住小麦,掀翻了桌布以阻挡光头猛男可能的攻击。瞬间,咖啡餐食腾空跃动,撒了光头猛男一身。
“走!”陈家明大喊一声,拉住麦又青的手冲出了咖啡店。
光头猛男愣住,他完全不知道陈家明怒从何来。他冲着陈家明的背影狂吼:“你他妈神经病吧?!”
话音未落,陈家明和麦又青早已消失不见踪影。
光头猛男气得喘粗气,从地上捡起一块红糖饼干,举到服务员面前再次狂吼道:“为什么他有免费饼干,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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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明不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还担心着光头猛男追出来,只能牵着麦又青的手在街道上一路狂奔。他们躲避人群,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像是一对亡命鸳鸯。落日的余晖洒在二人的身上,笼罩着大地的光晕,竟将这仓皇失措的逃跑,也勾勒得朦胧而美好。
麦又青一瞬间有些恍惚,过去的青春记忆涌上心头。在高中时,麦又青总是让陈家明帮她,去引开堵在校门口的流氓追求者。有时候,陈家明溜了一圈,气喘吁吁地回来找她,却又傻乎乎地把追求者给带回来了。他俩就不得不一起逃跑.……就像今天一样。
“应该没事了。”陈家明像是断气般瘫在拐角大口喘气。
麦又青笑着蹲在陈家明旁边,拱了拱他的肩膀开起了玩笑:“还得多锻炼,以后要跑路的时候可多着呢!”
“我,我向你坦白,最近确实遇到点情况。这个情况,怎么说呢,有点离奇。”
“我知道,你快走吧!”
“啊?”
“我会想办法联系你的。放心,我嘴很严。”
“你不会也以为我是?”陈家明意识到,麦又青应该是把他当通缉犯了。他立马坐了起来,义正词严地开始解释。奇怪的是,在陈家明反复强调自己只不过是和罪犯撞脸了后,麦又青的表情竟有些失落。
“可惜了,要是我们都能成为坏人就好了。”
“啊?为什么?”
麦又青站起,笑笑没有回应。这时候,一辆公交车在路口停住,乘客从车上一拥而下。看到人群陈家明又开始有些紧张,麦又青见状,与他挥手告别。
“回家吧,改天再找个机会好好聊一聊,我还是想听你的故事。”
看着麦又青离去的背影,陈家明陷入了沉思。难道她希望我真的是通缉犯吗?还是,她现在比较喜欢坏坏的、张扬不羁这一型的男生?回想起刚才逃亡时,小麦在夕阳下开心的笑脸,陈家明恍然大悟。果然,生活还是得有点刺激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