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镇南港。
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穿越市井街巷的喧闹，将这座小城中的每一个面庞都浸透出红润的油光。镇南港没有冬天，一场雨后一阵寒，接着又是艳阳高照，四季的轮转在这里格外迅速。人待久了，就容易健忘。昨天发生的事，就像是远在上个夏天的往事。唯有台风天来的时候，时间会变得漫长，乌云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沉甸甸地裹在这座城市之上。骤雨飓风中，再懒洋洋的人也会警惕起来，露出他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你知道龙有几根脚趾吗？”每每谈论起自己的家乡，镇南港的人都会如是带着神秘的口气发问。地处国家西南沿海的镇南港，北面四个向外延伸的半岛，皆是优质的深水港口。他们说，镇南港的位置和形状，就像是一只支撑祖国腾飞的尖利龙爪。而在内陆西侧的金关口岸，则与越南相隔一条百米宽的西浪河。大片的原始森林成为天然的分界线，隔开了两个文化相近却迥然不同的国家。
复杂的地理环境，自然会催生出社会褶皱。这座城市一直流传着“有钱不上北上广，落难必闯镇南港”的传说，但这里的地下世界，不像刻板印象中那样无情、紧张、动不动就死好几个人。镇南港人主打一个松弛、热情、无拘无束，行为举止有时候过于“癫狂”，做的事过于“魔幻”，以至于你总会以为他们喝多了；可要是真的喝上三五杯酒，他们又会进入另一种“认真”的状态，跟你探讨“凭什么车不能在高速上逆行”，“怎么样只用三天就把全国的猪脚饭价格打下来”。外来者一开始可能很难理解这种超前二十年的精神状态，可一旦在这片野性奔放的土地待久了，就会觉得一切变得越来越合理。
陈家明，却是这里的异类。
在省会城市读了个二本大学，毕业后陈家明在当地将就地找了个班上，一晃八九年便过去了。31岁时他仍无法在大城市立足，在父亲的催促下灰溜溜地回到了镇南港，窝在一家老牌野草鞋厂工作。如今33岁的他，无房、无车、无对象，是个典型的“三无”青年。
这在一线大城市倒是很常见，但在镇南港这样的三线小城市，毫无疑问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年窝囊废。他身边的同龄人不管上没上大学，至少有一辆还算体面的大车，孩子都已经快要上幼儿园了。头脑稍微灵光一点的，赶上前些年地产热潮的大好时机，接几个工程单，现在基本都已经财富自由，路虎揽胜起步了。
更要命的是，陈家明还是个死心眼、没情商的家伙。人事部的狗腿子没看上他，反倒是大老板见他是个大学生，招进来想要带他出去撑场面，提高提高厂子的文化修养。可他偏偏不会喝酒，一杯下肚，两句现背的漂亮话还没说完，就满脸通红、倒地不省人事了。应酬完，老板还得派人送他回家。
这样的情况来了两次后，陈家明便被人从油水颇丰的销售部，调去了仓管部。厂子里的老人也不是吃素的，口口声声喊他“大学生”，但语气中却满是嘲讽。在这种弱肉强食的环境中，穿小鞋这样的事情更是家常便饭。
陈家明一直努力想做个“好人”。工作中随时发生细密摩擦，他能忍。回到家还得和执拗的老爸住在一起，他也能忍。下班在公园躲到深夜，回家的路途中，陈家明总会想起书上的一句名人名言：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现在的他，每天都像是穿着满是沙子的鞋，根本动弹不得。
等陈家明意识到好人不一定有好报时，他已经33岁了。仅有的几万块存款，刚替父亲还了生意欠款。口袋空空，人的兴致也就寥寥，除了每天浑浑噩噩打卡上班下班，他的人生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可能性。
昨天陈家明刚过33岁生日，和几个猪朋狗友撸了串，蛋糕都没吹，就被拉去KTV唱歌。估摸着这次要自己付账，陈家明还想着怎么找机会偷溜走，结果常去那家被扫黄了，最后啥也没干匆匆解散。正好是周六，不上班，陈家明睡到10点起床。牙没刷，在阳台看见房东一家出门了，连忙套上了睡裤和一件外套，下楼到对街的市场想要买个豆浆、肠粉。
吃了十几年的破烂小摊最近在网上爆火，平时几分钟就能买到的早饭，现在要排半小时的队。面前都是打扮精致亮眼的年轻小姐姐，陈家明想多看两眼，却又不好意思，只能假装玩手机。
好不容易买到早饭，远处的蔬果摊贩传来一阵嚷嚷声，陈家明吸溜着豆浆朝人群聚集处走了过去，想要凑个热闹。早市时段，道路两旁本来就拥挤不堪，一辆锐志非得往里挤，撞到了大妈的小狗。大妈嚷嚷着让锐志车主赔钱；车主则觉得狗在碰瓷，腿本来就是瘸的，突然窜出来还吓了他一跳，要大妈赔精神损失费。两人谁也不让谁，叫嚣着要报警。
陈家明看热闹看得正香，没有注意到此时有几个戴着鸭舌帽和隐藏式耳机的人，正缓缓收紧包围圈。
大妈上手撕扯车主的衣服，两人像无赖一样扭打起来，陈家明笑呵呵地掏手机，想要拍下这滑稽的一幕，因为手机放在外套内袋里，整个动作远看很像掏枪……
“动手！动手！”
一声怒吼后，身旁假装在看热闹的中年大叔突然一个箭步，狠狠把陈家明扑倒在地。戴鸭舌帽的愣头青年，和一名扎着双马尾、假装在自拍的女孩迅速赶过来帮忙，尝试制服陈家明。陈家明一时没反应过来，拼命在挣扎，手还下意识在掏外套里的手机。
“有枪！他有枪！赶紧摁住他！”大叔尹镇涛大吼着指挥，他年近五十、有点疲劳肥，动作却依然利索，硬生生从后钳住了陈家明的腋下，让后者无法动弹。鸭舌帽男高文杰很紧张，拿出了一把电击枪，瞄准了陈家明，但是手一直在发抖。
“你们干吗？放开我！”陈家明完全不明所以，用手肘想要顶开尹镇涛，但是根本够不着。混乱中他意识到手里拎着一盒滚烫的肠粉，于是用塑料袋反复敲击尹镇涛的膝盖，洒出的肠粉烫到了尹镇涛，但是他咬着牙坚持不松手。
双马尾女孩韦佳佳看不下去了，抢过高文杰手里的电击枪，直接打在了陈家明的大腿上。陈家明感觉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袭遍了全身，双腿一直，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而尹镇涛因为抱着陈家明，也被流窜的电流电到轻微抽搐。
*** *** ***
一束强烈的白光打在陈家明脸上，他勉强睁开粘连的双眼。他发现自己双手被紧紧铐在了桌子上，面前的白光强烈直射，让他看不清坐在对面的是谁。转过头，发现墙上写着“坦白从严，抗拒从宽”，陈家明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被电得眼花了，标语都重影看反了。但是他由此确定，自己是被警察抓到了派出所。
“哥哥，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
“叫谁哥呢？”
陈家明这时才隐约看见强光后坐着的是女警韦佳佳，她重新梳了一头利落的发型，看起来十分凶悍不好惹。
“姐……”
“没问你话你就老实待着，别说话。”
陈家明只好闭嘴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紧张的缘故，他尿很急，但又不敢说，只能不断抖脚、努力憋住。
这时，尹镇涛换了一身衣服，也走进了审问室。韦佳佳立刻起身关心他的伤势，尹镇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可他走起路来却明显有些一瘸一拐。
尹镇涛把一份文件拍在了桌子上，移开了直射的强光，让陈家明终于不用眯着眼，可以看清他们的样子。
“开始吧。能听懂中文吧？”
尹镇涛突然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把陈家明给问懵了，但他还是赶紧点了点头。
“行，说说，为什么来中国？这里有你的同伙吗？”
这么一问，陈家明更懵了。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现在不在镇南港，抓他的是别国的警察？
“警官，不好意思，我有点没明白，我从小就在这里出生长大，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韦佳佳急了，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陈家明的鼻子就骂：“别给我装小白兔，赶紧老实交代，再不配合就别怪我们上手段！”
红脸唱完，白脸赶紧缓住气氛。尹镇涛摁下了韦佳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起身走到陈家明面前，想要塞到他的嘴里。陈家明慌张地摇了摇头。
“不抽，不抽。”
“真的不抽？真龙，我们这里的好烟。”
“您抽您抽，我真的不抽烟。”陈家明低声下气拒绝，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状况，也不知道这几个警察是不是在给他下套。
尹镇涛冷笑了一声，把烟塞回了烟盒，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陈家明看，把他都看毛了。但陈家明又无处可躲，只能鼓起勇气询问。
“二位警官，我一直都奉公守法，没有做过任何犯法的事。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啊？”陈家明颤抖着问道。
尹镇涛又盯着他看了几秒，才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展示在陈家明面前。
“这是你吧？”
那是一张证件照，陈家明定睛一看，确实是他。可问题是，他不记得自己拍过这样的证件照，照片里的衣服，他也没穿过。
“长得像我，但我没拍过这张照片。”
尹镇涛再次起身，把照片放在陈家明旁边平行比对。
“是他吧？”尹镇涛问韦佳佳，后者毫不犹豫回答是。
“警官，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陈家明问着，突然想起了昨晚KTV扫黄的事，瞬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解释：“我昨晚只是凑巧路过，平时也就唱唱歌，从来不搞什么特殊服务，是真没钱搞。”
陈家明终于开始“交代”了，尹镇涛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条也记下，疑似嫖娼。”
“不不不，警官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请你们相信我！”陈家明已经语无伦次了，甚至开始用“请”哀求两位警官，但他们却不为所动。
“我来提醒你一下，”尹镇涛说着，用右手比了“一”，左手比了“七”，陈家明看着，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意思。
“警官，您能不能别出谜语了，我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记得了？”
陈家明都快急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也不知道尹镇涛卖的关子都是什么意思。早上明明还在喝豆浆看热闹，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嫌犯被关在这里。陈家明觉得自己很倒霉，积攒已久的怨气直冲脑门，憋不住了必须发泄出来。
“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们这样胡乱办案，我出去了一定投诉你们！”
话刚喷出口，陈家明立刻就后悔了。但对面的尹镇涛并没有生气，嫌犯一旦开始情绪失控，案子就有突破的机会了。
“十七条人命，死在你手里，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才对。”尹镇涛不疾不徐说出一和七的含义，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陈家明完全傻眼了。他……他杀了十七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