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的麦又青,也是一头乌黑如瀑布般的长发。
那时的学校以精力管理为名,要求男生一律寸头,而女生则必须是齐耳短发。每日清晨学校开门时,作为教导主任的覃志军总会背着手站在校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学生。男生来了就把手插进他们头顶,寸头的长度要是超过了指腹的厚度,人就得蹲去墙角等待他的发落。女生也一样,只不过换成了目测的方式。
麦又青是全校唯一一个拥有“特权”的人,她长发及腰,而且从来都是垂顺地披在肩上。不同的是,每当她走进校园时,覃志军总会皱着眉把目光移向一边,因为他已经在麦又青这里碰过太多次壁了。她会站在学校大门口,思路清晰地质问覃志军,这些荒谬的规定凭什么成立;也会倔强地号召身旁的同学,一起拒绝服从。可以说,麦又青的权利是自己争取来的。只是她的反抗在校园中无人敢追随,甚至在同学间口口相传,变成学校对于好学生的区别对待。
与覃志军的矛盾,在麦又青高三时彻底爆发。她本可以顺顺利利地凭借着全校第一的成绩,获得名牌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名额。时近一模考试,覃志军却突然找上了她,让她外出参加数学竞赛,为校争光。麦又青有些顾虑,害怕参加竞赛错过一模,覃志军却信誓旦旦地说这没关系,若是拿了名次,还能在自主招生考试时获得青睐。
麦又青相信了,也按照他说的去做了。可回到学校她发现,自主招生考试名额的校内遴选标准改变了——需要一模成绩。顶替她位置的是镇南港龙头企业,鲲鹏集团老板的儿子,史大力。麦又青这才意识到,她是被覃志军设局干掉了。
被如此赤裸地针对,以麦又青执拗的性格,当然不会轻易罢休。她的怒火如核弹般在小小的校园内炸裂,她要为自己争个理,发誓要让将她踩在脚下的、欺骗她的人付出代价。但她的愤怒,却毫无例外地遁入了虚空。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麻烦,从各方的劝说,到警告、威吓都无法让她的呐喊噤声。直到有天回家,麦又青发现父亲的小公司被人举报了,警察正要将她父亲带走调查。
麻绳专挑细处断,父亲的事意外牵连出一系列麻烦,他被立案调查,还面临着坐牢的风险。还未成年的麦又青,开始日夜为父亲奔波寻找辩护的办法,就这样被迫放弃了高考。但到最后,她也没能把父亲救出来。
再之后,麦又青远赴日本留学,和镇南港的所有朋友断了联系,包括陈家明。每次吃寿司,又或者看动漫游戏时,陈家明总会想起麦又青。不知道她在遥远的异国,生活得如何,会不会很辛苦……
“所以,你昨天去酒吧是想干什么?”
凝望着麦又青澄澈的双眸,陈家明将这段时间为大鼻翔背锅,又意外搜获一笔赃款,想要洗干净付给房东的事,全盘托出。他瘫坐在地上,一边帮麦又青收拾礼品袋,一边长叹了口气。
“可笑,想当个坏人都找不到门路。”陈家明挠了挠头,看上去有些自暴自弃,“哎真是自找麻烦,要不我把这钱放回原处吧……”
“但那其实,没有人知道那三百万在你的手上?”
“目前看来,是的。”
“陈家明……”
“对了,昨天晚上欠覃志军的钱。”陈家明打断了麦又青的话,抬起一边屁股,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皱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差了两千,一下凑不出那么多,你先帮我还给他一部分吧!”
见他这副一根筋的模样,麦又青咯咯地笑了,习惯性地拍了陈家明脑袋一下。
“你觉得他们会在意你这仨瓜俩枣的吗?”
“我不想欠他的。”
麦又青知道,陈家明一向就是这样,怕麻烦、绝不占人的便宜。看他举着钱没有放下的意思,麦又青干脆收下来了,放进了自己的小包里。而后,她俯身向陈家明凑近。
“陈家明,其实八千块也好,三百万也好,对于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可是……”
“他们怕的是你突然拿着见不得光的钱,跳到所有人面前,还傻乎乎地说要还他。”
陈家明一时间哑口无言,他避开麦又青的目光,低头继续收拾礼品袋。此时,麦又青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便起身。
“走吧,该出工了。”
*** *** ***
达乐滋酒店大厅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麦又青与陈家明一同,将礼品袋整齐地摆放在上面,而后并肩站立等待。这时,陆续有老板模样的人往外走。他们无一例外都打着哈欠,一脸疲惫的模样。有的人似乎还有些宿醉,走两步得停一下抑制反胃。
“撒呦哪啦。”麦又青摆出一副职业微笑,弯腰鞠躬然后双手将礼品袋递给准备离开的老板。一旁的陈家明见状,也机械地学着她的样子点头。
“你是那个……”一个穿着红色Polo衫、领子还立起来了的老板,用夹着包手的手对麦又青指指点点,努力地整理着自己混乱的思路,“哦哦,日本建筑师的助理是吗?”
“はい!”麦又青点头用日语回应,而后模仿着不太标准的中文口音继续说道,“这是我的老师让我从日本带来的手办礼,希望能体现我们的诚意。”
“很别致啊!”老板掏出袋子里的和服娃娃,几乎是赞不绝口。
“很高兴您能喜欢。期待与您的合作。”
“好说,好说。”
看着满心欢喜的老板逐渐远去,陈家明忍不住凑到麦又青耳边小声询问。“他不会看出来是……网上批发的吧?”
“很多东西都是made in China啊。”麦又青不以为然,但见陈家明仍一副忐忑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家明,站直了!你得有信念。”
陈家明猛地展了展身躯,但这对他似乎毫无效果。“什么信念?”
“去做你想做的事的信念。”
此时,覃志军陪同着几位体型肥硕的老板经过,他们几乎是直接略过了陈家明与麦又青所在的位置。覃志军从桌前拿了两份礼品,默契地与麦又青交换了个眼神,而后便猫着腰小跑跟上了老板们。
“你知道为什么集资会议要放到上午吗?”
“正式一些?”
“不。其实这就是覃志军的信念。他相信白天才是这些老板们最混沌的时候,经过昨晚的一顿大酒,每个人的肉体到了,但是脑袋还没有清醒。他们只能看见,这个项目在达乐滋举办,似乎和史家集团有关,其他的就是各自身上的名牌名表。老板们也不傻,他们的信念就是跟着大户能赚钱,至于项目是什么,对他们一点都不重要。”
“但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地骗人和被骗,压上所有去做一个必然失败的项目呢?”
“大剧院能不能建成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说到底,来投钱的人都不干净。大家就只在乎自己手上是不是有利可图,至于之后,他们都自有收割底下人的办法。”
“那他们都是坏人了?”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是坏人的。所谓的好坏,只是外人想要控制你的说辞。大家就是带着信念,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陈家明如梦初醒般,愣愣地看着麦又青。其实,他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在进入社会后,陈家明零零散散的痛苦经历,似乎都印证了小麦的话。实习的时候,领导连车费都不肯报销,还要他感恩公司给他这样的小白机会;在省会正式工作了,每天都要加班,累得心跳加速,却变成了老板口中的福报;甚至想要退租那小得可怜的单间,房东还会扣下押金不还,将正常的生活痕迹硬说成墙体被破坏了……大家都无比坚信自己所做的事,以至于陈家明总会陷入百口莫辩的窘迫中,不得不一步又一步地退让。该长大了,或许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糟糕。
“所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突然,一朵巨大的火花在陈家明的眼前绽放。
整个达乐滋酒店瞬间被爆破夷平。浓烟、废墟瓦砾和四处散落的残肢,陈家明看见小麦牵着自己的手,悬浮在黑色的天空之中。他们无情地俯视着被炸得只剩上半身的覃志军,就像是在高楼上俯视地面上的蝼蚁。
“陈家明?”
听见小麦的呼唤,陈家明猛地缓过神来。此时,桌面上的礼品已经基本送光,大厅里空空荡荡的,甚至能听见讲话的回声。陈家明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扭头回应麦又青。
“我想把我爸的债还清,让他不要再瞎折腾了,安心养老。还想要把房子盘下来,不用再受房东的气。还有,希望小曹在医院能醒过来……”
“怎么都是别人,你自己呢?要有了三百万,你最想干什么?”
麦又青边收拾手上的东西,边微笑凝望着陈家明。他的眉头紧锁,但眼眸和嘴角却挂着笑意,就像是面对着糖果但不敢伸手去拿的孩子,矛盾又充满着向往。
“我……我想开一间小超市,像我妈那样。可以当自己的老板,赚钱,然后搬出去有个属于我的空间。”
“听上去不错。多了一份,拿着留作纪念吧!”
“哦,好。”陈家明接过麦又青手中的礼品袋仔细打量,“包装了一下就是不一样了。”
“哈哈,走吧!”
“去哪儿?”
“去看店面咯!”
“啊?”
*** *** ***
亮黄色的跑车在马路上飞驰,它时而快速超车,时而七弯八拐绕过行驶在机动车道上的摩托。司机的技术可以说是既精湛又鲁莽,在等待红绿灯的车队面前,一个刹车急停下。
麦又青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握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与一辆想要加塞的车斗智斗勇。一旁坐在副驾驶的陈家明,反倒有些紧张。要换他平时开车,肯定是自己吃亏先让对方走了。
“叼那猩!”加塞的那辆车打开窗户,冲着他们大骂。看见麦又青是女司机后,更是加上了些不堪入耳的性别歧视。陈家明听了半分钟感觉如坐针毡,愤怒地想要打开窗户骂回去,但是立刻被麦又青制止了。
“坐稳。”麦又青瞄了红绿灯,在变绿的瞬间加速。马达轰鸣,但她没有立刻开出去,就等着加塞到一半的那辆车准备拐头越过她时,踩下油门猛地冲了过去。巨大的后坐力把陈家明死死地按在座椅靠背上,一时间他只觉得心跳加速,下意识地拉住了车顶的扶手。
等到他们把车都甩到看不见时,麦又青才放慢了速度。二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麦又青打开车窗,任风猛烈地灌进来。她一手摘掉了假发套,顺风甩了甩自己的短发,好不飒爽。
“诶,覃志军那么抠门,你怎么让他把这么好的车借给你的?”陈家明放松了一下紧张的身体,开始与麦又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就让他觉得,我还是像高中时候一样好骗就行了。”
陈家明看了眼麦又青放在一旁的假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想把超市开在什么地方。”
“远一点。”
“新城区?”
“再远点,我想离开金关口岸。”
“嗯,我明白了。”麦又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车头掉转,二人沿着国境线旁的公路,驶向城外。期间他们也停下过打听了几回,要么是店面没有在招租,要么是周围的环境过于萧条,要么是大小并不如他们所预期……车越开越偏僻,天也逐渐暗了下来。陈家明有些打退堂鼓,刚想要建议小麦回程,望见前方的景象却突然挪不开眼了。
只见,车缓缓下坡,远方的景色也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这是一座靠近金关的口岸的小村庄,贴着瓷砖的自建房沿公路而建,整齐而漂亮。尽头处,矗立着一幢红色尖顶的小房子,它的背后便是蔚蓝的涛涛大海。
“那好像是一间小卖部?”麦又青指着前方,兴奋了起来。
陈家明点了点头,激动得脸上有些潮红。他梦见过这个地方,在小的时候。那会儿,他还以为自己的人生能够就像这样,平静而美好。
麦又青将车停在了小卖部门口,他们透过车窗仔细观察着。这间小卖部只占了这幢房子一楼的半边面积,上面还有一层半是空置的。
“咱们可以把这栋楼都盘下来,一二层打通,屋顶那半层可以做图书馆或者儿童游乐园。”
“是。”陈家明将手掌压在耳根上降温,试图平复心中的澎湃,“等我赚钱了再说吧……”
说到钱,陈家明满心失落。突然,他们听见小卖部传来了激烈的吵架声,接着,一个精瘦老头被人踢了出来。陈家明立刻就想下车帮助,但是被麦又青拉住了。
“等等,先看看什么情况。”
老头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他看上去很难受,手掌在刚才落地时擦伤了,留下了好几条鲜红的印子。老头在店外徘徊,似乎是想进但不敢进。这时陈家明才注意到,他只有一条腿,左腿裤管空荡荡的随风飘动。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骷髅图案T恤的强壮男子,抱着老头的行李丢了出来。老头一边捡拾着自己零碎的生活用品,一边哀求着男人。半天两人才看明白,是老头在这里租住了二十多年开小卖部,年轻男子的父亲去世后,想要涨房租还狮子大开口。老头就算把赚的钱都给男人也付不起溢价,想要与男人商量,却被他粗暴地扫地出门。
“太过分了!”陈家明紧紧攥着拳头,关节咔咔响。
“就它吧?”
“啊?”
只见,麦又青冲着前方按下喇叭。巨大的鸣笛声在这个小村子里回荡,男人被吓了一跳,怒气冲冲地向他们走来。
麦又青摇下车窗,微笑着朝男人挥手。
“做个生意吧,我老板想买你这间铺子。”
“给多少?”
麦又青翻出小包里陈家明本想还给覃志军的钱,数了数。
“六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