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天开。
六点不到,陈家明就醒了。躺在床上辗转腾挪想再睡一下,眼睛却睁得像铜铃。昨晚被雕哥当猴耍的事,还在他心里耿耿于怀。
按他当时的理解,雕哥既然知道他就是穷凶极恶的通缉犯,是绝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来骗顿酒喝的。但经过一夜的思考,他意识到问题就是出在,他是陈家明,他这个版本的坏人就是个怂货!
哪怕皮囊外表和莱特林一模一样,见惯各色人等的雕哥,肯定一眼就能识别出他是可以狩猎的对象。而自己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这样折腾一番,洗干净大鼻翔的赃款就能改变当下的生活,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懊恼中,陈家明伸手想从床下拿瓶水喝。翻了半天,却发现散落满地的矿泉水瓶子都是空的。房东断水断电已经好几天了,还等着陈家明拿二百万砸他脸上,把这栋房子买回去呢。上天赐给陈家明一笔巨款,他却没有办法、找不到门路吞下。如今在酒吧一闹,他这个想洗钱洗不了的“半吊子”罪犯身份,还随时有可能被发现。不甘心,他只觉得自己怎么想钻空子做个坏事都如此窝囊。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再找别的门路把这笔钱洗干净?陈家明自觉就他这副鬼样子,估计还得上当受骗;要不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公,揭发大鼻翔的阴谋?那又如何解释他在发现之后没有立刻上交,反倒扣在自己手中试图另作他用。
陈家明想不明白,只觉得心烦意乱。这时,手机震动响起,是麦又青发来的信息。
“醒了吧?”
“嗯,你怎么知道?”
“(笑脸)来帮我个忙?”
“好啊!”
刚回完,陈家明就有些犹豫要不要撤回。如果见面的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小麦诉说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更重要的是,他也临时凑不出八千块酒钱,让小麦帮忙还给覃志军。然而麦又青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
“收拾精神点,记得穿长裤。到这个地方找我,一会儿见。”
陈家明点开她发来的地址,是金关口岸这片最顶级豪华的达乐滋国际酒店。他不禁皱起了眉头,镇南港人都知道这间酒店的老板是谁,麦又青会不知道吗?她和老板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的……
带着满心的疑虑,陈家明跳下床,开始翻找衣柜。
*** *** ***
雄踞于中越界河河畔的达乐滋酒店,可以算的上是金关口岸地区的地标性建筑。欧式城堡风格的四十层大厦,正处于俯瞰越南蒙开市全景的最佳观景位。外立面以鎏金线条勾勒轮廓,巨大的玻璃幕墙犹如璀璨的晶钻,反射着中越两地的山川翠影、市井烟火,每一寸都流淌着张扬奢华的气息。
这栋酒店的建立者,只比陈家明大两岁。七年前,从国外知名学府研究生毕业,归国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桩功勋达乐滋酒店后,便宣布暂时淡出商海,专注于企业的慈善事业发展。在外人看来,他家事显赫、年轻有为,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淡然与豁达。金钱权力在他的面前仿若过眼云烟,其境界之高,令人由衷钦佩。
但陈家明却打心底里厌恶他,从上高中时开始。对于陈家明来说,他是与麦又青同级的学长,也是那个让麦又青的人生彻底崩坏的人。陈家明常常觉得困惑,为什么有的人拼尽了全身力气,想要换取自己应得的东西,却要遭受轻蔑嘲笑;而有的人只要踮一踮脚,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别人的梦想踩碎,而等待他的竟是崇拜与向往?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那些不理解又或者不愿意接受的人,反倒成为了蠢人、异类。
如今,他们的生活早已是天上地下。就像这栋高耸的建筑,只要是在金关口岸附近居住的人,抬头都能看见他的恢弘。而建筑里的人往下望时,只能看见一个个如蝼蚁般在地上爬行的黑影。不管陈家明怎么看他,讨厌也好艳羡也罢,早就都不重要了。
达乐滋门前停靠的跑车玻璃上,反射出陈家明变形的脸。脑袋大大的,下颌尖尖的,滑稽得像个傻子。他懊恼地整理着头发衣冠,白色长袖衬衫放得时间太长,已经有些泛黄。米色的休闲裤也没熨烫平整,接下来的球鞋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搭配。他的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隆重的场合,今天这套装扮已经尽了全力。
“陈家明!”
听见熟悉的呼唤声,陈家明立刻扭头找寻。只见,麦又青还是带着如瀑布般的及腰长假发,身穿正式的深色西装套裙,脚踩着细高跟。她正弓腰拖拽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看着很是费劲。
“神神秘秘的,是要干嘛啊?”陈家明连忙跑了上去,一甩手将垃圾袋抗在了肩上。
“上去你就知道了!”
尾随着麦又青,二人从后门进入了酒店。香薰味扑面而来,陈家明忍不住鼻子痒打了个喷嚏,惹得旁人注目。陈家明有些不好意思,边低头搓着鼻子,边偷偷打量着酒店的室内陈设。这是他第一次走入达乐滋,整个大厅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豪华。大堂的空间开阔、穹顶高耸,入口处的巨型水晶吊灯如繁星坠落,光芒反射在锃亮的大理石地面上跃动,乍一看带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受。
然而,陈家明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看上去富丽堂皇的欧式硬装,搭配着各种中式的实木柜台、摆设,散发着肆意妄为的土气。通道处的地毯已经被踩得有些发黑,墙面的边角上也爬着不少剐蹭、老旧的痕迹。
“不过如此嘛!”电梯中,陈家明酸溜溜地嘟囔着,惹得麦又青噗嗤一笑。
“他是懂行的。其实老板们都都喜欢这种装修,钱花出去了就得让人看见。”
“哦。”陈家明突然反应过来,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麦又青,“所以你知道这是他建的酒店?”
“我也是镇南港人好吗?”
麦又青笑着回应,余光迅速撇了一眼电梯顶的监控。陈家明注意到了她的行为,隐隐地有些奇怪,还没组织好话语询问,电梯到达30层,麦又青径直走出,用房卡刷开了一间会议室。
“呼,终于可以说话了。”麦又青长叹一口气,随意把小皮包搭在了门口的接待台上。
整个房间黑洞洞的,只有入口处门打开的地方有一小块亮光。陈家明猫着腰走入,小心地避开地上凌乱丢弃着的礼品袋。
“这就是咱们今天的工作。”麦又青接过陈家明手中的黑色垃圾袋,从里面掏出了个用皱皱巴巴的塑料袋包装着的娃娃,“把它们收拾好,放进礼品袋里,咱们就能拿着出工去了。”
“出工?你是在这里找了个兼职吗?”陈家明依旧一头雾水,完全弄不清楚麦又青此时是什么情况。
“对啊,给覃志军干活。”
昨夜在酒吧的场景猛地出现在陈家明眼前。醉醺醺的覃志军和穿着清凉性感的麦又青,以及今天在“老朋友”的酒店里的工作,她究竟在策划什么?陈家明看着麦又青将塑料袋一个个撕破,掏出里面花花绿绿的日式和服娃娃纪念品,然后仔细整理好它的服饰和头发,更加困惑了。无数的问题和回忆在他脑海中盘旋,他却不知从何问起。
见陈家明没有动静,麦又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为我恨的人工作?”麦又青挥手示意陈家明来到自己身旁,“如果说这份工作有十万块,还能让他身败名裂,换成你,干吗?”
在过去,陈家明见过小麦眼中对未来充盈的期待,见过失望,甚至见过恨,却从未见过如此时这般的无情与亢奋。她像是树丛中,已经追随了猎物许久的豹子,垂涎欲滴又格外的耐心,就静静地等待着猎物伸出它那柔软的脖子,一口见血。
“可能会……考虑一下。”
啪的一声,麦又青打开了会议室的灯。这时陈家明才发现,这是个近两百平米的展厅。自动窗帘缓缓拉开,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是碧蓝的天空,猛烈的阳光洒入,空气突然变得燥热了起来。
跟随着麦又青的脚步,陈家明缓缓走入了如迷宫一般矗立的展板中。映入眼帘的,是一份东盟战略计划,介绍镇南港作为中国最南端的陆路口岸,不仅是链接越南最重要的跨境贸易中心,还是中国通往东盟最重要的陆路通道之一等等。转过三四个弯道,在一系列宏伟的地区经济发展图景后,他们进入了跨境旅游热潮的介绍展板前。
“好厉害,感觉镇南港遍地是金子,怎么我就一块都没捡到呢?”
陈家明看了半天,还没明白这个展区所讲的重点为何,语气有些阴阳怪气的。麦又青朝他眨了眨眼,狡黠一笑,快步带他往前走。
“这金子就不是给你捡的。”
说着,二人停在了一整块全新展区的入口。在覃志军巨幅的照片面前,陈家明终于明白了他找麦又青干的工作是什么。
“要在蒙开市建一个大剧院做文旅联动项目,歌剧幻城?就他,覃志军?”
“对啊,他现在可是大人物了,你看!”麦又青指着覃志军照片旁的介绍,“国家级文化工作者,镇南港诗歌委员会主席,金牛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头衔可多着呢!”
“哼,都没听说过。”陈家明冷笑一声,“他不在学校上班了?”
“七年前就内退了。”
“那要你帮他做什么啊?”
“帮他集资。他需要我给他介绍日本的资源,像是建筑师之类。这样他能够包装包装,许个更高的价钱。”
“蒙开市放在中国就是个小县城,谁会去那里看演出啊?还歌剧幻城……这不是明摆着骗人钱的吗?”
“对啊。”
麦又青回答的特别直接干脆,一下让陈家明语塞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加入他……”
“是他邀请我的。”麦又青的语气中带着些俏皮,“我只是给他发了一条问候信息,他就主动联系我,说要给我个机会。你知道吗,我想拒绝都很难。”
“那你真的有那些资源吗?”
麦又青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没有啊,这些不重要。我要做的,就是帮他起高楼,然后再看着这个楼,塌了。”
陈家明愣愣地看着麦又青,背脊发凉。犹豫良久,他终于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的危险名字。
“那这个项目……是不是和史大力有关系?”
“是Stanley。那就看他自己聪不聪明咯。”麦又青用纯正的英文念出了他的名字,语气轻蔑。而后她缓缓踱步绕出了展板墙,“你知道像他们这样自诩社会的人,最让人作呕的地方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他们总是假装遗忘。只要他们取得了成功,一切不利于他们的事,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站在巨幅的落地窗前,麦又青瘦削的身影逆着光,犹如悬浮在天空之中的黑暗骑士。果然,她还是回来了,回来履行十八岁时许下的誓言。只是,她带着的剑,远比陈家明想象中的更加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