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附近的派出所建立在一幢巨大的娱乐城KTV旁,大门朴素到有些破旧,但庄严尽显。“坦白从宽,坦白从宽……”陈家明嘴里反复念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深吸了口气推开警局大门。奇怪的是,前台空空如也,只有一个5岁上下,脏兮兮穿着卡通衣服的小男孩站在大厅中央。
“警察叔叔你们别害怕,我已经用小木棍把蛇的牙齿都撬掉了。”小男孩双手插兜,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一旁,两名警察从柜台后探出头,猫着腰焦急地在大厅四处抓蛇。
“你好,我要……报案。”
“稍等。”警察掠过陈家明,头也不抬继续向小男孩提问。“小朋友,你抓的蛇是啥颜色的?”
“绿色有花纹的,可漂亮了!”小男孩顿了一下,手指着墙角就要冲过去。“在那里!”
一名警察眼疾手快把他抱住了。“小祖宗,危险!”
就在大厅乱作一团时,警局门口突然风风火火进来两人。陈家明定睛一看,立刻往后躲进了视觉盲区里——来者正是前几天抓捕他的尹队和韦佳佳。陈家明直觉他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当机立断先避其锋芒,观察一下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一名民警从隔间里出来迎接了尹镇涛,二人还没来得及沟通,富二代就嚷嚷着跟了出来。果然,这富二代真的来报案了。
“尹队长你可算来了,我有重大情报提供,你看你看,”尹镇涛没来得及弄清对方的身份,富二代就强行把自己的手机塞到他的手里,状态兴奋,“这就是你们要抓的人吧?那个越南跑来的通缉犯莱特林!”
手机视频中,一名成年男性看起来有些醉醺醺的,走到车侧面一脚踢飞了法拉利的后视镜。做前述动作时因为背对镜头,其实看不清脸。可肇事以后,他却转头面对行车记录仪,笑了。
“他妈的踢了我的后视镜还敢对着镜头笑,太嚣张了,阿sir你们一定要把他抓起来,狠狠拷问!”
“这不是他。”尹镇涛斩钉截铁。
“这肯定是,百分百是,你看这镜头拍得清清楚楚,不是他还能是谁?”
“事实上,镇南港现在……”韦佳佳刚想说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立刻被尹镇涛用手肘怼了怼。上级明确交代这件事先不要着急宣布,以免影响民众提供线索。
富二代本来兴致勃勃,却被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有些不高兴。尹镇涛敏锐察觉,立刻改变了应对策略。
“嘿,你别说,这仔细一看,还真有点像那个通缉犯,”尹镇涛将手机还给富二代,握了握他的手,“感谢你提供的重要线索,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尽快将他缉拿归案。”
“这话说的,镇南港是我家,我也不想好好一个地方,被这种人渣搞得乱七八糟的。”富二代逐渐压低了声量,靠近尹镇涛的耳边继续说:“最后你们出警情通报的时候,别忘了夸赞我两句就行。”
富二代说完拍了拍尹镇涛的肩膀,一副都是哥们儿很熟的样子,尹镇涛也很配合比出了OK的手势。“辛苦尹队了,有时间一起喝早茶。”
“那警不报啦?”见富二代准备离开,民警赶紧举起手里的报案单追问。
“不了不了,这点修车钱我自己出,就当作是为了维护镇南港治安做的一点贡献,”富二代接过了报案单,递到了尹镇涛手里,“尹队,这是我的名字,秦——登——峰。等你们好消息!”
秦登峰一转身,被小男孩手中拇指粗的蛇吓得惊声尖叫。
“叔叔,这个可以煮蛇羹,很好吃的。”
“叼你……”秦登峰生把脏话咽了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开着“一只耳”的法拉利迅速离开。
尹镇涛顺手把报案单扔进了垃圾桶里,开始逗抓蛇的小孩玩。
全程躲在暗角处的陈家明,偷听完他们的对话后,也悄悄溜出了警局。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到最后放下了心头大石,内心更是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是不是自己做的所有坏事,未来都可以甩到素未谋面的莱特林头上?
行走在回鞋厂的路上,陈家明感觉自己的双腿轻飘飘的。前几日因为与莱特林长相相似所造成烦闷困扰,此刻已经转化为了一种莫名的兴奋。
路人经过,以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陈家明。他猛然发现,自己“自首”心切,出门时忘带了父亲的钓鱼佬帽子。不知怎么的,他没有躲避路人的眼神,而是直勾勾地回望了过去。这一次,没有围追堵截,也没有五花大绑、拳脚相加。对方神色一惊,迅速躲避了陈家明的目光。
原来一切的改变竟是如此简单?陈家明直了直腰板,抬起脸迎接那久违的灼热的阳光。尽管只是在脑海中想象、演绎,但仅是可以以莱特林的身份为所欲为的可能性,就让陈家明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的感觉。
*** *** ***
回到鞋厂,陈家明拿着出货单来到仓库,准备核查这几日的派货工作。此时,工人们已经自觉地流转了起来。虽然陈家明对上不行,但是对下他却很受欢迎。他办事一是一二是二,简单直接,几乎不会苛责底层的工人。工作上要是出什么问题,他也会先主动扛起来,再去与工人沟通解决方案。偶尔还会和司机、搬运工一起蹲着吃盒饭,一点行政人员的架子都没有。
所以,大家一看到陈家明来了,就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窝蜂围了过来吹水。
“叼,小陈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跑出来啦。镇南港第一通缉犯,到处都是你的照片,好劲啊!”司机小刚调侃道。
“还干什么仓管咯,跟我们跑长途!有你罩,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油耗子敢偷油!”搬运工明仔带头起哄,其他人纷纷附和。
“哎呀,误会一场,我也想这么厉害。”陈家明嘴上不停撇清关系,但心里却是美滋滋,仿佛工友们崇拜夸赞的人是他。
众人正说笑,车队的大哥谭叔正好过来,神色凝重把陈家明喊到了仓库一角。
“小曹的事你听说了吧?”
陈家明点了点头。前天,小曹送货去沿海小镇屋头村出了严重事故,整辆厢货车失控撞向崖壁后倾覆。小曹没系安全带被甩了出来,还好经过的路人及时将他送去了医院,但因为颅骨严重骨折,现在还在ICU昏迷躺着。
“年纪轻轻出了这么大事故,真是唉……”谭叔抑制不住地自责了起来,“都怪我,没带好他。”
陈家明长叹一口气。小曹刚来车队两个月,模样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谭叔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一遍一遍嘱咐他开车别穿拖鞋,别刷手机斗地主。他反倒笑嘻嘻地开始和谭叔打起了游击战。有时被抓到,就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说开车的时候太无聊了得找点乐子,嘻嘻哈哈地糊弄过去,是个典型的镇南港“松弛”青年。陈家明见他平时与大鼻翔走得近,说过一两次不讨好后,也就放弃了。
“唉,别自责了谭叔,他年纪小身体好,肯定能扛过来的。”陈家明心里也不好受。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谭叔,陈家明避开了他忧虑的目光,低头翻看着手中的出货单,“不过这大半夜的,什么货这么急?”
“说是上面催得紧。没通知你吗?”
“打了个电话,他吱吱呀呀的也没说清楚。”陈家明估摸着,谭叔口中的“上面”就是大鼻翔。
出货单上,3月28日晚八点,30箱大货。下面歪歪斜斜地签着陈家明的名字,估计是小曹打了个电话就代签了。
陈家明感觉有些异样,他请假那天,鞋厂统共就只剩下百来箱大货。扣去其他人送的,小曹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二十来箱货能出了。库存与出货量对不上,这引起了陈家明的警觉。
二十多年前,野草还只是一个进出口贸易公司。凭借着从越南进口橡胶制品赚了一大笔钱后,大老板陈源瞅准了时代赋予的商机,正式成立了野草鞋厂。那时做鞋还不讲究什么品牌,野草生产的廉价运动鞋,只要过关送去越南,价格就能翻一倍。生产热火朝天,工厂的规模也持续膨胀。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如公园般舒适宜人的园区急速败落。大门处供人休息的庭院、小池塘,甚至被人围起来养起了鸡鸭。内地生产成本飙升的同时,是越南轻工业的快速发展。野草鞋厂的出货量急速缩减,到陈家明上班时,每周的出货量几乎稳定在百箱左右。
所以,以陈家明的仔细,他几乎没有可能估算错误。那多出来的货是什么呢?万一小曹被“上面”,也就是大鼻翔利用,稀里糊涂地运了不好的东西,到头来担责的还得是他陈家明。
此时,谭叔把一张合照和一份塞得满满当当的信封塞到了陈家明手里,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伙儿凑了钱,我还去三婆庙求了个平安符。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洗了张大合照,希望小曹看到了能尽快醒过来吧。”谭叔长叹了口气,“我们得发车了,小陈你代我们去慰问慰问。”
合照上,小曹正好被陈家明挡住,只露出了半张脸,但能看得出来当时的他笑得很灿烂。陈家明心一揪,把兜里所有的钱也塞进了信封。
“无论发生了什么,最后还是人倒霉啊……”
*** *** ***
陈家明在医院外的水果摊买了袋苹果,虽然估摸着小曹是暂时吃不上了,但平平安安也算是给他带去的一个祝愿。
往医院里走时,一个蹲在墙角的男人突然起身踩灭烟蒂,吓了他一跳。这个男人蹲着看不出来,直立竟是接近两米的大个,身形瘦削,面相傻愣愣地。搞笑的是,他身旁站着个估摸只有一米四的矮冬瓜。陈家明忍不住多看了眼,心里已经笑翻了天。这组合,上喜剧节目肯定能夺冠。
小曹现在人还躺在ICU观察。陈家明看见,偌大的探视窗外站着一名年轻的女孩,她身材娇小,长发及肩,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她闪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陈家明。
见她一副毫无心机防备的模样,还甜甜地对自己露齿微笑,陈家明以为她是小曹的家属,微微点头示意。
“你好,我是小曹的同事,厂里派我来关心情况,您是她的……家属?”
“不是不是,我也是她的同……等会儿,我认得你,你、你、你就是那个通缉犯!哦不对,那个长得像通缉犯的人!”女孩认出陈家明以后,显得既惊讶又兴奋,弄得陈家明有些尴尬。
“是,我是,你也是鞋厂的?”
“啊,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夏末,公关营销部的实习生。你是仓管部的老大陈家明,我知道,嘿嘿先做了些功课。公司本来派我来慰问一下曹先生的家属,但我打听来打听去,只有曹先生的姥姥愿意过来。老人家今年87了,虽然人就在万采,但我觉得她应该很难自己出行。我已经在联系朋友看能不能把她捎过来了……”
夏末解释得十分认真,但陈家明早就走神了。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小曹头缠着绷带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他瘦极了,像一片能被轻易吹飞的树叶。想到其中可能的阴谋,陈家明感觉自己的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揪在了一起,很难受、很想吐……
啪!陈家明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下头。
“你小子,打你手机怎么不接,害我特地跑过来一趟。”
陈家明不用转头,光听声音就知道是那讨人厌的大鼻翔。他握紧了拳头,缓缓转身。
“孙总,不好意思,我刚才在骑车,没注意看手机。”其实陈家明看见了,他只是不想接罢了。他不知道大鼻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要先看一眼情况再做考虑。然而,大鼻翔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直接越过陈家明和夏末打招呼。
“这位是?”
“孙总好,我是公关部的实习生夏末。”
“哦哦,我记起来了,小夏,人美歌甜,在新员工欢迎仪式上自弹自唱的就是你吧?那首歌叫什么来着,拦路雨偏似雪花……”
“富士山下。”
“对对对,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大鼻翔唱歌的样子太猥琐了,陈家明想暴揍他一顿,但本能的体面控制住了他。
“孙总,我查了出货单,小曹这一趟车的出货与库存对不上。”陈家明直愣愣地打断了大鼻翔的表演。
大鼻翔猛地停住,恶狠狠地白了陈家明一眼。“该管的不管,小曹的事就按工伤处理,医药费公司垫了,回去出你的事故报告就行。”
说罢,大鼻翔转身离开。
这批货果然有猫腻。以大鼻翔的尿性,批复工伤还不如扒了他一层皮。出货的问题没弄清楚,就急着花钱大事化了,明摆着就是给自己铺后路,出了事让他陈家明担全责、做替死鬼。
看着瘫痪在病床上的小曹,陈家明不禁背脊发凉。所以,好人就可以这样被随意玩弄,用尽即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