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死亡的气味都略有不同。
大出血的，铁锈味，腥臭中带一丝甜，霸道强烈，扑面一掌。
服毒死的，酸而苦，江南冬日黄昏的雨，凌冽入骨。
油尽灯枯的，干燥的动物气息，温和无侵略性，令人想到皮毛光泽。
杨敏敏仔细闻，爸爸杨正义和后妈蒋媚的死是完全一样的味道，真是同生共死的狗男女啊，她想，烟熏味，蛋白质的焦灼味，晚上要不找梁超去吃烧烤？
这也太不像话了，杨敏敏马上骂了自己。
她收摄心神，听一男一女两个陪同看遗容的警察介绍情况。
事故起因是43岁的蒋媚在客厅给电瓶车充电，电池爆燃，碎片击中后脑，当即倒下。
火花引燃了堆放在客厅中的纸板箱，杨正一想拖着蒋媚一起离开，到底是67岁的老人了，蒋媚又胖，杨正一力不从心，被浓烟熏倒后死亡。
所幸物业和消防及时赶到，第一时间灭火。
杨敏敏看尸体，物业和消防的确给力，两人头发被撩了，皮肤有烧伤，伤痕混合尸斑的确难看，但不缺什么，一眼就能认得出是他们。
杨敏敏点头：“是他们。”
杨敏敏伸手向男警察要来报告，看了几眼，不由苦笑：“脑干受伤，估计一分钟就死了，他还想救人，他对她倒是真的有情有义了。”杨敏敏又想了一下：“不过吸入性窒息昏迷很快，去得不会很痛苦。”
男警察很少见到这么镇定的遗属，一般在看遗容环节就已经痛哭或呕吐了，几乎对杨敏敏产生了一丝怀疑。
杨敏敏马上解释：“我是医生。”
男警察做出认同的表情，做得很认真，因而显得做作。
“哎……这是我爸和我后妈，我妈死了不到3个月他们就结婚了，我爸工作还行，公务员，后妈呢，比他小20多岁，轻微脑瘫后遗症，没个正经工作……总之，一笔烂账……不好意思啊……我现在这个心情，哎，我也说不清楚……”
杨敏敏挤出几滴眼泪，男警察冷着脸没有再说什么。
女警察过来拍拍杨敏敏肩膀表示安慰：“怎么一个人来？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杨敏敏叹气：“我36岁了，什么没见过，自己能搞定。我弟弟才14岁，在上海夏令营，明天就回来了，就让他多开心一天吧。”
女警官越发感动：“同父异母的吧？你不容易啊。是不是要搬回去住？我就分管你们那片，姓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随时说，你太不容易了。”
杨敏敏就势加了程警官的微信，瞥到她屏保上是个两三岁小男孩的照片。杨敏敏凑近程警官，轻声说：“我是浙医的医生，我知道派出所工作特别忙，比我们医生还不容易，家里人要是有什么需要，你随时联系我，别的不敢说，我和儿科主任的关系不错的。”
杨敏敏近乎是本能地做了这一切，行云流水，节奏很快，会让人觉得太能干，但一般人都很难当面拒绝，她是个没有根的人，必须随时随地收集社会资源，以备不时之需。
杨敏敏拿出手机顺带要加男警察的微信，他摇摇头：“我不分管你那片，你用不上我。”
杨敏敏知道他看穿了自己，正如同现在她觉得自己的魂灵飘在半空中看穿了自己。这个男警官一定在批判着自己，世界运行规则如此，行为处事只要稍微违背人之常情，总是难免被不相干的旁人划入另册，杨敏敏不在乎，他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人的。
回到小区看现场，物业经理过来说明情况。
“自行车库有电瓶车充电装置，6小时2块钱，纸板箱原本是堆在走廊上的，对门邻居反复抗议，我们也多次劝阻，他们就挪到了客厅里，业主家里我们真的就没权限管了。我们和消防赶到现场是很及时的，第一时间灭了火。你看，过火面积很小，控制在客厅，没影响到其他房间和对门邻居。”
总之，他们没有责任。
杨敏敏朝他笑笑：“在录音吧？”
物业经理很尴尬，杨敏敏摆摆手：“没事没事，能理解，我遇到难缠的病人也会偷偷录音的，都是工作嘛，都得保护好自己，没烧太严重我是得谢谢你们。”
物业经理不知所措地冲着杨敏敏傻笑，杨敏敏一边加他的微信，一边语气温和地说：“汪经理啊，以后我可能要住回来，到时候很多事情还要你多帮忙照顾。小区有这样的事故，毕竟还是影响不好的，你看我到现在都是很克制的，新闻媒体的采访一个我都没接。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情，我还得照顾弟弟，还要重新装修，经济上压力很大，物业方面减免3年的物业费和车位费，我觉得是个过得去的态度。我待会儿把我车号发给你，麻烦录入下系统。”
汪经理被杀得丢盔卸甲，连讨价还价的胆子都没有，点头表示这就去办。
也太厉害了，他想。
汪经理没看错，哪怕在人才济济的浙州人民医院，杨敏敏也是出了名的厉害女人。
专业上厉害。
浙州医学院本科阶段始终是系里的第一名，成绩对第二名构成压倒性优势，顺利保研。
硕士毕业后以笔试、面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浙医乳腺外科工作，之后各项考核数据一路开挂。
32岁评上主治医生，35岁开始读在职博士，仍然是手术科研两开花，大家都预计她明年——也就是37岁——就能成为副主任医师。
人情世故上厉害。
乳腺外科的陈主任器重杨敏敏是应该的，她是真能干活。
乳腺外科的同事也都服她，这就有些不容易了，毕竟大家虽是战友，更是竞争对手，鸡蛋里挑骨头的眼神盯了她多年，始终盯不出纰漏来。
浙医是浙州最大的三甲医院，人际网络盘根错节，医二代、官二代之类的关系户颇为不少，杨敏敏毫无根基，从未有大人物为她出头，她却总能从各种暗流中轻松抽身，谁都不得罪，细想起来相当难得。
按说专业能力好的医生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杨敏敏却一直是零投诉的。前几年遇到过特别难搞的病人和家属，杨敏敏如切瓜砍菜一般利落应对，不卑不亢顶回去所有刁难，没有任何过激的言行，体现了应有的医者风度。事后才知道这是短视频小网红想搞事情，医院其他科室有中招的医生，搞得医务科灰头土脸地擦屁股，杨敏敏的正确应对被作为正面案例在浙医内部会议上好好宣传了一番，领导班子都记住了她：业务好、懂政治、有分寸、前途无量。
感情生活上厉害。
男朋友梁超是浙医的骨科医生，身高180cm，宽肩窄腰，白净儒雅，能把白大褂穿出风衣感，隔三差五被年轻女病人追着要微信，梁超却从来不为所动，死心塌地爱了杨敏敏好多年。梁超还比杨敏敏小4岁，不少女医生背后聊起杨敏敏，都会面色复杂地说上一句，“吃的倒是真好。”
这次家里出事，杨敏敏拒绝了医院工会派人帮忙和吊唁的安排：“办丧事我有经验了，不麻烦大家。”
杨敏敏清楚，医院里很多人下意识等着看她倒霉，虽然她小心翼翼从来不敢犯错，但她这样全方位稳扎稳打的成功，就已经是对别人的冒犯。
人性都是差不多的，未必会嫉妒遥不可及的成功者，却很可能痛恨身边的出色者。
杨锐锐回到浙州，因为杨敏敏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他而大闹一场，把杨敏敏和梁超出租房次卧的门踹了一个洞。杨敏敏忍了。
葬礼，杨敏敏坚持跳过瞻仰遗容的环节，杨锐锐冲上来打了杨敏敏一个耳光。
如今的孩子长得高，过完暑假要读初三的杨锐锐已经有172cm，俨然是个大人，那个耳光抽得杨敏敏耳朵里嗡嗡响。
幸亏葬礼只来了寥寥数人，杨正一单位的工会领导、蒋媚的几个老朋友，闺蜜曲畅夫妇，梁超父母没来，杨敏敏本来很不爽，此刻却很庆幸，自己难得的狼狈模样没有让他们和自己的同事看到。
梁超气得不得了，拎着杨锐锐的领子要揍，杨敏敏拦住了：“算了，毕竟是我弟弟。”
其实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姐弟之情，说是姐弟，从杨锐锐出生后，两人只在每年过年的时候一起吃顿饭，平时并无任何联系，谈不上任何姐弟之情。
是杨锐锐眼中的悲痛让杨敏敏不忍。
杨敏敏也体会过这样的悲痛。
当年杨敏敏在医院楼下亲眼看到了妈妈任艺从医院顶楼天台跳楼自杀的尸体，她明明已经学了几年医，第一反应居然是冲上去用手捧着妈妈的某些部分还想抢救，白的、黄的、红的，满满一手，碎骨头扎得她疼，疼到心里去了。
那是杨敏敏22岁生日的第2天，事后想想，这么多年的重症抑郁症+躁狂症，妈妈熬得很辛苦，多熬了一天，大概是怕自己以后永远过不了生日。但差一天又怎么样呢，后来每年临近生日，杨敏敏都觉得自己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被揉成一团丢在角落，滴着水和脏兮兮的东西，委屈、怨愤、疼痛、被弃。
14年了，杨敏敏还是偶尔会梦到碎裂的任艺。
突然失去父母已经是人生最惨烈的事情之一，没必要知道更多细节去具象化，去成为一生的噩梦。
杨敏敏冷静地看着杨锐锐，他哭嚎的模样让她心里一惊，接下来不得不和杨锐锐一起生活，这才只是开始，她这些年来小心经营的生活多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杨敏敏告诉自己，没事的，你已经36岁，足够成熟，足够强大，碎裂得比这更厉害的日子都过来了，这一次一定能挺过去。
至少这一次，有梁超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