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杨敏敏按照和金万鸿约定的时间到了他办公室。
两人都微微有些紧张,杨敏敏先开的口:“金总,我是来麻烦你的。”
“我就知道是公事,郑一鸣怎么不陪你一起来?”
“他还在赶设计稿。”
“哦,他信得过你,他不怕我挖墙脚,这小子,真的是让人很心烦啊。”
杨敏敏笑:“你不说倒没什么,你说了我也开始心烦了。”
“回去好好教训一下臭小子。”
“一定。”
寒暄完毕,两人相视一笑,都放松了下来,杨敏敏说了想租用总统套房举行试穿会的想法,金万鸿和她一起公事公办落实了室内改造需求,又排了时间。
金万鸿相当主动:“要尽可能方便病人,就下周六吧,有个意向客户,我先取消掉,你放心,一定给你办好。”
“谢谢金总。我知道挺麻烦的,这个试穿会公司很重视,费用方面……”
“和我说这个就过分了,我说过的,无缺内衣的试穿会、发布会都来万鸿,我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钱就不用了,到时候你们找的媒体提一句万鸿酒店就可以,也算体现一下我们的社会责任感。”
“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杨敏敏松了口气:“其实今天也不光是公事。”她从包里掏出那个平安无事玉佩:“老金,这个还给你。”
金万鸿看了一眼,没有马上接:“你戴过没有?”
“没有。”
“恩,我就知道,哪怕……你也不会戴,你这个人也很烦,想要葫芦就绝不肯委屈自己戴玉佩。我开始就不该觉得自己能赢的。”
金万鸿说着落落大方把玉佩收回来,放到了抽屉里。
杨敏敏很想说,自己其实差一点就戴了,生生忍住,何必呢,人生的阴差阳错说说不清的,在她回头看不过是一次犹豫,对金万鸿来说可能是深沉得多的遗恨,不要给人留念想了。
金万鸿却看出了她的异样:“你有话想说?说吧,别让我猜,太难受了。”
杨敏敏只能敷衍:“我在想,你们生意人好像都这样,什么都是输赢问题。孟总是这样,吴佳妮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大概非这样才能成功吧。”
金万鸿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继而是坦然:“的确,没有不想赢的生意人。不过嘛,吴佳妮只怕这把要输惨了。”
“什么意思?”
金万鸿引着杨敏敏看他飘窗上的沙盘:“这是绍州的万鸿酒店,边上那块地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块污染超标的。”
“恩,又招拍挂了,我看到吴佳妮交了定金。”
“啊?你没告诉她?”
“如果那天她没和我抢那个葫芦,我可能会提醒一句,但她太想赢了,杀起来六亲不认的,连我的面子也没给,我何苦呢?我还就小气一次了。说起来,也算给你报了个仇。”
杨敏敏哈哈大笑:“行吧,虽然不该幸灾乐祸,我也觉得蛮爽的。”
“敏敏,我就喜欢你这种真实和不虚伪。”
两人正有些尴尬,门被推开了,来人探头看了一眼:“不好意思金总,在接待客人呢?”
金万鸿招呼那人进来,对杨敏敏介绍:“温若云,<浙州商人>的头牌财经记者,自己也有个蛮红的个人财经视频号,‘小温说钱’。”
金万鸿介绍了杨敏敏的身份,对温若云说:“刚好,今昔内衣这次的产品还挺有意思的,要在我们这里办试穿会和发布会,后续你可以跟一下。”
温若云热情加了杨敏敏的微信:“放心找我,金总推荐,肯定有报道价值,不敢收车马费。”
杨敏敏从一开始就看到了温若云的一头红发,心里了然,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唏嘘,和两人又聊了几句,起身告别。
回到公司,杨敏敏说搞定了万鸿的总统套间,郑一鸣忙着改图纸,头也不抬:“我就知道你能说服他。”
“你怎么不问别的?”
“比如呢?”
“我怎么说服他的。”
郑一鸣抬眼看了看杨敏敏:“不用问,他这个人是挺烦的,但是你对付他绰绰有余。”
“喝,万一他想说服我呢?”
这次郑一鸣连眼都没抬:“说服不了。”
“为什么?”
“这还用说?因为你爱我,我也爱你,你跑不了。”
“我记得你挺不会说话的。”
“那是对自己不在乎的事情。”
试穿会如期举行,杨敏敏在前台接待病人,看着每个人签到的id和名字,她都起身握手:“谢谢你,我是杨敏敏,终于见面了。”而对方总是把握手变成了拥抱:“要谢谢你,总算见面了,杨医生。”
龚博士到的时候,杨敏敏一眼就认出了她:“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怎么,有股书呆子气?”
“不是,美丽、自信、成熟、有气场。”
“你也和我想的一样。”
“怎么,有股班味儿?”
“不是,美丽、自信、成熟、有气场。”
两人哈哈大笑,几个安排好的媒体记者过来问是否方便拍照,龚博士手一挥:“可以,我不介意出镜,待会儿试穿会完了也采访我,我会说真实感受。”
曲畅原本说要早点来帮忙的,却踩着点才到了前台,没化妆,衣服也穿得很随便:“不好意思,有事耽误了。”
杨敏敏问她:“到底怎么了?脸都白了。”
“他昨晚也没回来,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我5点就醒了,躺着没力气起床。”
“曲畅,其实曹克轩已经……”
“我知道。”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我能猜到你为什么没说,真的。”
入场已近尾声,杨敏敏要再说,曲畅勉强笑了笑:“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忙完再说。”
金万鸿果然给力,万鸿酒店总统套房近300平米的大客厅被改造成了舒适的会议区,鲜花、酒水、饮料、水果、点心,都是按照最高规格配置的,客厅后区和两个卧室里都布置了粉红色纱帘的移动试衣间。
场内除了病友和杨敏敏,是全女班的设计师、打版师、老技工,临要开始,孟胜男也到了,对杨敏敏耳语:“我是作为病人参加,不用介绍我。”
开头播放了郑一鸣拍的VCR。
“大家好,我叫郑一鸣,是无缺内衣的首席设计师。我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但我对这个产品很有感情,想和大家聊聊它。开始想到设计术后内衣,是我见到了一位杨医生的病人,虽然她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但我真实看到了这个陌生人的痛苦,想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她。设计过程很难,坦白说,商业前景也未必好,有很多次我都想放弃,是杨医生鼓励我一直坚持了下来。后来我知道我的亲人、朋友也有患病的,我特别感谢杨医生,是她让我没有放弃……”
郑一鸣的确不是个会说话的人,这段VCR不知道录了几遍,仍然是磕磕绊绊的,他帅气的脸和这种因为关切而产生的紧张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强大的说服力,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心话。会场出奇安静。
郑一鸣介绍了同类内衣产品的痛点、无缺内衣的设计、材质、制作特点,病友们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郑一鸣又把成本控制和定价策略也说了出来:“因为原料和工艺的问题,产品成本价就不太低,比如这个很关键的蛋白脂肪棉,属于专利产品,目前没有可替代的,厂家给到我们的价格就比较高。我们希望无缺内衣这条产品线能够生存下去,还是必须有一点利润空间……”
会场里嗡嗡嗡地讨论了起来,杨敏敏看着孟胜男的脸,毫无表情,估计内心已经在骂娘了,郑一鸣这简直是把家里的账本都端出来给外人看了,他坚持不肯让孟胜男审核VCR,为的原来是这个。
郑一鸣说出了预期的价格,“刚开始单价可能会在350块左右,如果参考无缺内衣设计的唯一内衣销量好,我们会争取用那一块的利润来尽量再把价格往下压一些,希望还能有几十块的空间……”
孟胜男简直坐不住了,脸都绿了。
会场里的讨论声音越发响了,杨敏敏有些紧张,这个价格已经非常良心,但对病人来说,治疗已经对家庭经济造成极大的影响,她们会不会觉得这种易耗品的价格太高了?
忽然,座位中一个人说话了:“我是化工博士,就是做面料研发的,这笔账算得很清楚,这绝对是良心价了。”
曲畅刚好坐在龚博士边上,她也附和:“对,我有一个德国产的,8000多。”
杨敏敏总算松了口气。
接下来按照病友报送的尺码分区排队试穿,设计师、打版师和老技工在纱帘外听病友提出的意见建议。
“太好了,总算不用戴硅胶义乳了,这个很轻,很舒服。罩杯能不能有再大一点的选择,我以前是d杯,很多衣服都穿不好看了。”
“可组装的乳垫很好,但插入口小了一点,拆装不是太方便。”
“腋窝这里有点难受,我的手臂比较粗,能改进吗?”
开始还是隔着一道帘子,后来有病友怕说不清楚,大着胆子穿着内衣出了试衣间,直接把希望改进的细节指了出来。
第一个人这么干了之后,更多的病友也坦然穿着内衣出来了:“反正都是女人,反正都有疤,这里又是顶楼,不怕别人看到。”
很快所有病人都换好了内衣,设计师、打版师和老技工忙得不可开交,杨敏敏也拿了笔记本记录问题。
有个病人问:“杨医生,你问问能不能增加运动文胸款式的,我想穿了去上瑜伽课。”
边上一个老技工说:“可以试试看,我忙完这个,帮你把肩带和底围稍微收紧一点,你感受下如果这个压力没问题,就能做。”
杨敏敏怕耽误时间,从老技工这里拿了针线:“我试试看。”
病人把内衣直接脱了下来,杨敏敏穿针引线缝起来,病人着看:“杨医生,你这手的确是巧,你看看,我就是在你这里开的刀,前天去复诊,医生还夸呢,伤口小,针脚平整。”
杨敏敏微笑缝着:“你等一会儿,披件衣服吧,小心着凉。”
病人却已经坐到窗台边的椅子上:“好久没这么晒过太阳了,好舒服。”
有人忍不住笑了:“改澡堂子了。”
“我好几年没去外头洗澡了。”
“我也是,怕人看到,也怕吓到别人。”
“可不是,吓到别人。”
“你们都试试看,比澡堂子舒服,哪个澡堂子能晒太阳。”
好几个病人都脱了内衣一起坐到窗边,她们开始聊着内衣,渐渐聊起别的。
“你术后几年了?五年啊,那基本可以放心了,药不能停啊。”
“我让女儿去做了基因测试,没事,真的松口气。”
“我妹妹也预约了。”
杨敏敏一边听着,一边缝好了,递给那个病人:“试试看我的手艺。”
病人接过来看:“杨医生,你的手真巧,这缝得比缝纫机还匀称。”
另一个病人说:“那当然了,你看我的刀口多好,就是杨医生做的。”
试穿修改已近尾声,很多病友还是舍不得走,同病相怜的人聚在一起,难免说出最坦诚的话。
“我公司挺不错的,很照顾我,本来我是做客服的,现在让我管档案了,比我老公可有人性多了,他现在看我一皱眉头就说,不要生闷气,以前就是爱生闷气才得病的。”
龚博士听着笑了:“他是不会说话,心可能还是好的,你是没见过不要脸的,我前夫,他说爱的是我,但不能睡我了,希望我能理解他的生理需求,对他网开一面。”
“然后呢?”曲畅问。
“然后就成了我前夫呗。”
“你……你真坚强。”
“谈不上。我离婚之后也后悔过,最孤独的时候,觉得我做错了,怎么就不能忍一忍呢。现在不后悔了,生病不是我的错,我不能用卑微的姿态去延续婚姻,那样会更孤独。也谈不上对人性有多失望,前夫是让我失望,但我的爸妈、我的朋友没有让我失望,最重要的是,我没有让自己失望。”
杨敏敏看着,听着,刚才缝线的时候,右手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她以为自己会为了这件事狂喜,但是却没有,反而是眼前这些身材各异的女人们,坦然坐在阳光下聊天的场景,让她几欲落泪。
杨敏敏看到孟胜男也脱了上衣走过去坐在那些女人中间,她身上的伤痕让她飞快融入了她们,孟胜男的眼神和她有过一秒钟的交接,第一次,她从孟胜男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