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沂站在顾承麟身后,平平板板的面容下暗流涌动。他在思考。
按照套路,他作为王爷身旁的狗腿子,这时就应该冲上前去给这小子一鞭,并大喝一句:“大爷问你话呢!你竟敢不答——忒找死!”
“王爷问你话都不答——找死!”
半空中炸响惊雷一般怒吼,除了顾承麟,所有人都抖了一抖。顾沂啊了一声,捂住了嘴,以为自己将心里话不小心喊了出来。真不矜持——
童锦言回过神来,周围的人早已跪倒在地,只有他仍旧半支着身体,盘坐在地上。他不想跪下,他是有骨气的公子哥儿!
……其实只是因为腿麻了动不了而已……
“奴童锦言,孩童的童,锦衣玉食的锦,言而有信的言,大人可以叫我锦官儿。”
“锦官儿?”顾承麟挑眉,笑了一下。这小子是在解释吗?自己年少无知,从小锦衣玉食,无奈流落至此,锦官儿——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小姐公子哥儿的乳名。
少年终于爬起身来,端端正正的跪在了那里,有些呲牙咧嘴,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乱糟糟的束在脑后,余下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发梢有些枯黄。粗布衣裳裹在瘦弱的身上,锁骨半露,腰细的不堪一握,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踝精致的不可思议。相貌不算柔软,却有女子也不及的……妩媚,很奇异的感觉。
“不懂规矩的奴隶——老子打死你!”
众人都看向另一旁,一个五大三粗身材高壮的大汉,扬起鞭子,就要抽下去。顾沂这才明白过来,刚才那句话并不是他吼出来的。
一声惨叫,随着人体着地的声音,童锦言唰地睁开了眼,放下了抱着头的手。顾沂好整以暇的收起鞭子,看着躺在地下半晌动弹不得的大汉,慢慢吐出两个字来。
“放肆。”
论对睿王爷顾承麟的了解,谁也比不上他。顾沂从七岁开始跟着九岁的顾承麟,亲眼看着他如何在大哥顾承祺的手下死里逃生 看着他如何躲过明枪暗箭,又如何沙场征战,建起无人可撼动的战王地位,也落下满身疤痕。别人提起他的时候,都不再称呼他真正的封号“睿”。
倘若不是有兴趣,这个叫童锦言的小孩儿,早就应该随着那几千战俘,埋尸黄沙之下。英元这个莽汉,狗腿子都不知道看眼色。
“你很闲吗?那就去营里喂马去吧。”顾承麟斜睨一眼英元,懒懒道。随后又吩咐人把童锦言放出来。
童锦言跪在冷而硬的青石砖上,低头瞧着眼前黑袍,袍角用金线绣着小小的麒麟踏云,靴尖在自己眼前一动不动。
他忽然想到从前玉翠楼里的小凤仙。她们也是这样,忐忑的等待着那些“贵人”挑挑拣拣吗?
“王爷为什么看奴?”童锦言脱口而出,心砰砰砰的跳的剧烈,他已经做好下一秒飞出去的准备,可半晌却没等到那预料之中的鞭子。他抬起头,也没有看到顾承麟脸上任何诧异,欣赏或厌恶的表情。
看来是失败了。
“因为你好看。”顾承麟答道,摸了摸童锦言抬起来的头。
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包括童锦言。
“去打桶井水来。”顾承麟吩咐顾沂,一只盛满井水的木桶咚的放在地上,冰凉的井水四溅开来,溅在了童锦言脸上,他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顾承麟轻轻挥手,一桶冰水哗的,倾倒在了童锦言的身上,从头至脚,水流蔓延到了顾承麟脚下。夏日的黄昏下,童锦言狠狠的打了一个寒战,冰凉的水顺着冰凉的肌肤滑下去,连带着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
顾承麟低头,看着颤抖的男孩儿,回头吩咐了顾沂一句,又问童锦言。
“给我做男宠,愿意么?”
童锦言抬头,湿答答的头发贴在惨白的面皮上,在狼狈中犹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高傲。
“不愿意。”
“为什么?”顾承麟眯眼,平静的问道。
“不敢。奴怕死。”童锦言又低下头去,声音有些沉闷,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孤的男宠了。”顾承麟点头,接过顾沂递来的物什,兜头盖在童锦言头上。童锦言一看,竟是一套棉质袍服。
“……谢过王爷。”童锦言刚觉得自己难逃一死,以为此刻兜头下来的应该是鞭子,愣了片刻,才闷闷道,声音中不知是庆幸还是什么其他情绪。冰凉的水顺着一缕一缕的发丝贴着肌肤不住地往下流,童锦言却感觉一阵爽快,好像方才的水忽然暖了起来,服服帖帖的裹着他。
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洗澡了。
“今儿晚上来孤房里!”顾承麟早已扬长而去,半途却又折回来,高声道了一句。一时间,童锦言就感觉到无数炽热目光,有愤恨不平,有嫉妒,有猜疑,也有羡慕,顾沂的眼神很奇怪,没等童锦言品味出来,顾沂就跟上顾承麟,走远了。
此后三天,众人都看到早晨童锦言从顾承麟的房里走了出来,并不是第一日那身棉质袍服,而是一身月白锦袍,长发高高束起,以银冠簪好,发梢修剪的很是齐整。像是一副得了荣宠的样子,可事实上——只有童锦言自己知道,他连顾承麟的内室都进不去,每日就歇在外间的碧纱橱里,早晨出去转一圈,仍旧回来,侍立在角落。顾承麟外出赴宴或是谈事时,就带上他。
“主子,王妃的信”顾沂小声道,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童锦言。童锦言依旧低眉顺目,看不出一丝想法。
“嗯。”顾承麟随口应道,明显不甚在意。
“王妃说——”顾沂思索了一下,还是拔开装着小纸条的竹筒,嘣的一声,塞子弹到了地上,咕噜噜噜滚到了童锦言脚下。顾沂瞅了一眼,展开纸条念了三个字,就被顾承麟打断。
“闭嘴——锦官儿,过来。”顾承麟换了一副温柔的面孔,对着童锦言招手。童锦言先是愣了一下——他还没有适应眼前这个人叫他乳名。
顾承麟抬头望了一眼屋顶,顾沂点头。童锦言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细微的交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顾承麟身前。顾承麟满意地点点头,顺手摸了一把童锦言顺滑的脑顶。
他在做给他远在帝京的王妃看,也是做给有心窥探他的人看。
“拿套衣裳来。”顾承麟吩咐道,心下琢磨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
马蹄声哒哒哒的离孙府远去,童锦言安安分分的坐在车角,偷偷抬眼看着闭目养神的顾承麟。顾承麟长得并不很精致,刀削斧刻般凌厉容貌,剑眉星目,说的并不错。他从前并没有听说过战王这个名头,事实上他作为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对那个狐朋狗友圈子以外的世界并不了解。
变故总能教给人所有从前不会的事情,一切从前不屑的事情,如今都变作赖以生存的手段。
顾承麟忽然睁开眼睛:“在看什么。”
童锦言吓了一跳,磕磕巴巴的答道:“没,没看什么。”
半晌沉默后,顾承麟似是不经意的问道:“出身很不错吗?”
童锦言并不想提及往事,但他不能不说。诚实在以前是一种品德,现在则是一种必须品。
“是……也许您听说过我大哥……童黎言。”童锦言忽然想起来,面前这人是敌国皇子。他重新低下头去,露在外面的手指有微不可查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