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麟神色未变,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我这样……会介意么?”
这样?
童锦言眼中有些迷茫,张口时,外面传来顾沂的声音。
“主子,到了。”
“啊呀战王爷驾到有失远迎——鄙人冯宇——这位公子?”自称冯宇的人是这綿城的豪绅,丝毫未受綿城易主的影响,分外热情,有些臃肿的身材辗转腾挪还很灵活。
看到童锦言时,冯宇呆了一刻,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与贪婪。
顾承麟回头,蹙眉。下一刻童锦言感觉自己就被紧紧搂住了,鼻端是极淡的苏合香味,并没有童锦言想象中的生硬冷冽。
顾承麟此刻——这小子的腰怎么又细又软,像个女娃娃!
童锦言用胳膊攀附在顾承麟身上,低声道:“我不介意,我想活下去。”
顾承麟转头,只感觉一枚软软的……不知什么,蹭在脸上。细细望去,只见童锦言偏下去的头,脸颊微微泛红,一双似有水光流转的好看眸子上,搭着蝶翼般颤动的浓密睫毛。
众人都望过来。
这是一处极大的酒楼,四周垂着紫色纱帘,缀金色小铃铛,面若桃花的娇俏少女端着托盘在人流中穿梭。
他们来的最晚,却一路被人引着,径直坐了主位,顾承麟盘腿坐在垫子上,而他跪侍在顾承麟身后。
童锦言抬头,就看到众人的窃窃私语和各自微妙的表情。冯宇站在正中央,咳了两声。场内霎时安静下来。
“今日——各位齐聚善茗楼!我冯宇万分感激,战王爷来绵城几日,未能及时为王爷接风洗尘——冯某人在此赔礼道歉,罚饮三大白——还请王爷莫要怪罪!”说完,此人接过婢子托盘中的海碗,咕咚咕咚三碗饮尽。
场下一片叫好声,顾承麟举杯,却只啜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童锦言上前倒酒,却被顾承麟一把抱在怀里,酒壶猛地一倾,几滴酒液从壶嘴荡漾了出来。
“王爷……酒撒了。”童锦言紧紧抱着酒壶,活像老财主守着财宝。
“无妨。”顾承麟低头看了一眼湿了一角的袍服,并没有管它。
冯宇见此,就道:“冯某就不打扰各位行酒和……王爷如此心急做什么?”
下面传来稀稀拉拉的笑声,更多的人忌惮战王凶名,只是在旁观看。
冯宇三杯酒下肚,红光满面却是高兴,更扬声笑道:“王爷带来的人我等凡辈的确……不知王爷肯不肯割爱,也让——”
“那本王将他赠予你好了。”顾承麟浅浅啜了一口,就将金樽放在面前的案几上,杯脚触到桌案时,当的一声,轻而脆。
场内立马寂静下来。
冯宇也是愣了一下,他本想小小的试探一下这位王爷——是不是好拿捏,他已经做好化解顾承麟的生气,却没成想,这位王爷……是在示软?
也是,想必这位王爷这几天正为那些刺头儿忙的焦头烂额吧。
想到此,冯宇不禁露出一点儿笑来。
当啷一声,童锦言的酒壶掉在了地上,酒液汩汩而流,童锦言也愣了。他想过自己会在被玩腻后送与别人,却没想到这么快。心中弥漫着酸涩的气味,像大大啃了一口黎檬——他以为是块儿糖。
顾承麟看了一眼童锦言紧紧攥着自己衣服的手,白皙的手背上有淡青的筋。
顾承麟猛地站起身来,跨过矮几,哗啦哗啦带倒一片碗碟杯筷,朝正中央的冯宇走过去。
众人屏息。
每走一步,顾承麟身上的罡气就外放一寸,冯宇只觉得似有千斤压顶,他想逃开,却又动弹不得。
顾承麟终于走到冯宇面前,隔着被人打横抱起的童锦言,看向面色苍白的冯宇。
“我送你,嗯?”
他在笑,眉眼间却含着一股戾气,周围坐着的人都不禁向后靠了靠。
“接住。”顾承麟淡淡道。
童锦言感觉自己在下坠,身体和心一起往下坠。
冯宇抖了一下,不得不伸出手来。
顾承麟松手。
“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顾承麟自然而然的搂住站在了地上的童锦言。只见冯宇不知为何,瘫在了地上,一双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垂了下去,折在了一边。
“我的人都敢动……”他轻声嗤笑,又环视一周。被他看过去的人,有的警惕的向后退,有的心虚的低下头,只有冯宇的惨叫声犹在,听的人头皮发麻。
酒楼里平地起了一声惊雷,众人皆是一哆嗦。
“我的人都敢动!”
“冯宇,金焕骐,彭虎,干扰我造吏民册籍,指示人扮成流民骚扰在城外驻军的军营,煽动民众暴动的,是你们吧!”顾承麟语速极快,根本就不给所有人反映的机会,字字如钉,将在座所有人都死死钉在了原地。
只有几个人从席间冲出来,夺路而逃,却在离门口三步远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
两颗脑袋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几圈,失去重心的身体砰地砸在地上,浓重的血腥味在厅里蔓延开来。
寂静。
“别等了,你们的暗卫,本王一家留了两个,在门口扔着。”
无人答话。
“希望尔等可以配合本王,毕竟我们都是为了绵城——本王丑话说在这里,如果有人胆敢效仿——”
门口的人嗖地的收起带血的刀,再次隐匿不见。
童锦言恍惚了一下,猛地推开顾承麟的怀抱。那几个人的血在眼前,明晃晃的令人眩晕,他又想起那一天滚到他面前的头,伴随着他前半生养尊处优生活的结束。
顾承麟蹙眉,看着跌跌撞撞跑出去的童锦言,示意暗卫不必阻拦。场上凝重肃杀的气氛忽然被打破,众人却没有一点松快的感觉,只是人人自危,紧张的立在原地。
“今天的宴会就到这里,如果诸位不介意,本王叫人收拾一下,你们继续用。别为了这些小事扰了心境,本王还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众人有些愕然,却又不敢离场,只好连声应和。三个人已经被拖了下去,地上的血迹也已收拾干净,转眼间,顾承麟就消失不见。
童锦言脑中一片混乱,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某种情愫一下子汹涌而出,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往前走。
他有一个好大哥,大哥年少有成,很早时就随陈国皇帝南征北战,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连带着全家荣华富贵,也连带着锦官儿变作纨绔一个。鲜衣怒马公子哥儿,青楼花酒日日笙歌。
他乳名锦官儿,就连大名童锦言,也像个女儿名字,他一直疑心是因着母亲看他像个女孩儿,就起个女孩儿名字糊弄他,顺便也当他女儿一样养着。
京师绝色有三,尚书王家小女,大理寺卿岳家小妾,童家小公子。
倘若没有他大哥,他绝不会这样逍遥到十五岁。
倘若没有他大哥,他也不会跪在那里,衣衫破烂,耳边骂声粗鲁,不堪入耳。
大哥叛逃了。
陈国皇帝说大哥叛逃了。
前十五年的锦衣玉食化作梦幻泡影,啪的一声。每日辛苦劳作的间隙中,他混沌了一十五年的大脑中会闪现出一些片段,关于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