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素瓷盛了笋尖,用老鸭汤炖好,再缀以鲜滑浓汤……夏日荷叶盛以木瓜西米露,木瓜早早在井水中湃好,浇上鲜奶,带着荷叶的清香与牛奶的醇香……秋日的大闸蟹和冬日的红炉泥火,碳烤红苕。
更多的是让人食不下咽的场景,昔日荣宠,只一下就消失不见。他被人绑在刑场旁,锦袍委地,脸上沾满泥土,一声令下,落了一地的头,父亲滚到他面前,一双已经涣散的瞳孔散漫的看着他,还带着一丝惊讶与不解,没有愤恨,也没有教他报仇的遗言。因为太快,所以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有惊吓,没有哭泣,便随着人流,浩浩荡荡的人流,融入奴隶的队伍。
那日天高云淡,正是好天气,经过菜市场口时,他看到人群惶然后退,有人说:“童家小公子吓傻啦!”他抬起衣袖,抹了一把沾了灰尘的脸,嗅到衣袍上浓烈的血腥气味。
这是他对那一日的所有印象。
童家一百八十一口,只剩他一个,没入官奴。
从前骑马,后来喂马,军爷踏着他的背跃上马背,粗砺的麻布衣裳下露出道道血痕,从前握在手中的马鞭,抽在从未受过捶楚的后背上。他猛然想起那些年,父亲将所有重担压在大哥,他娇生惯养,知等着到了年龄,就如一般公子哥儿一样,娶妻生子,妾室成群。可他等到的,不是王尚书家的女儿,而是父亲滚落在地的头。
全家只剩他一个,又庆幸又难过。庆幸他未死,难过他未死,只剩他一个。
人可以改变的,有多快。童锦言想,也许只要三个月,他并不知道确切的过了多久,只是很长,像噩梦,也像梦醒。
也许过往只是一场梦。
顾承麟在不远处跟着,看到他失魂落魄的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逆流而上,将拥挤而来的人群分开一条狭窄缝隙。绵城的热闹一点也不受战乱影响,绵城易主,丝毫不关底层百姓的事,他们只要安居乐业,其余的——都不重要。
将要入夜,草市刚刚开始,顾承麟一直注视着童锦言的背影,看到他忽然在一个小摊儿前驻足。
“这位公子是要看些什么吗?我们这儿都是今儿才编下的小物件儿,您看看这螳螂,草虫……”
“锦官儿,大哥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给你买了个草螳螂。想必你平时玩儿的那些金玉也腻了不是……”
彼时的他是如何回答的?
“大哥你好容易回来一趟就给我带些这个,我要……”
童锦言忽然蹲了下来,在一个卖草物的摊前号啕大哭。
如同刚刚反应过来,所有的所有都失去了,他经历了什么?他的耳边仍有哭嚎的拍响窗棂的风,那些永远睡不安稳永远提防粗重喘气声的难熬夜晚,他在别人难以读懂的嘲笑目光中低下头去……
不知是噩梦开始,还是美梦方醒。
家人的血溅在脸上时他没有哭,被鞭子抽在背上是他没有哭,被喂马的草割伤手指时他也没有哭,却在看到这样一个草螳螂时忽然崩溃。
像一个节点,从记忆的长河里捞出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忽然唤醒了他对这些年的记忆。
不知哭了多久,再次反应过来时,童锦言感觉自己已经没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将肿痛的眼睛埋在那人怀里,嗓子有些嘶哑,他张口,却发不出声,喉咙像被棉花塞满。
他很累。
唇边忽然浸了温吞的液体,伴随着清浅的酒气,淌过唇齿与干涩的喉咙。
“刚叫人给你烫的果酒,喝一些……没有温水了。”
“……谢谢……”童锦言低声道。
“谢什么……”顾承麟腾出一只手来,在童锦言的头顶慢慢的抚摸,还有入手温软的肌肤。
“……我以前也有个弟弟,小我八岁。”
“以前吗……”童锦言喃喃。
“如果他还活着,也有廿一了。”顾承麟收回手,给童锦言拢紧衣襟。
“他死于一次内廷争斗,宫里一位娘娘想要嫁祸于他,原本是没有成功的,只是……不知为何,牵扯了一些旧事,犯了陛下忌讳。”
“皇帝都是这样吗……想让谁死就让谁死,无论是兄弟还是功臣,还是儿子……呵……”童锦言惨笑一声,话里满是嘲讽。
顾承麟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话要教人听了去, 是要掉头的。”
“我才不怕……”童锦言咕哝一声,重新躺回那个温暖怀抱。
“你大哥,真的是童黎言?”顾承麟忽然问道。
“难道还有假么?”童锦言听到大哥名字,还是忍不住悲从心来,眼泪噼啪又落下去。
“是……如何死的?”
“皇帝说大哥叛逃,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顾承麟讶然。
“那你呢?”
童锦言愣了一下,然后犹豫道:“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只有十五……”
顾承麟沉默,他可记得只有八岁以下的小孩儿才能逃过满门抄斩,不过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问道:“你大哥如果是叛逃,那应当没有死才对,你可有他的消息?”
“我大哥才没有叛逃!”童锦言语气激烈了起来,半晌又低下头去。
“想说什么就说,我不会因此对你如何。”顾承麟安慰道,语气却不怎么柔和——他并不是一个柔软的人。
童黎言……如果这个人叛逃,怎么可能他不知道?他还记得这个人,他的兵法很出色,曾经差点将他套进去,亏得对方对地形不是很熟悉,不然……
顾承麟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却没有深究,只是吩咐顾沂回头注意一下这个人。他并不想就这些继续谈下去,只是转而问道:“什么年岁?”
“十九了,冬月廿一的生辰。”
“比我小了九岁……没人的时候,可以叫我哥。”
童锦言唰的一下红了脸,慢慢的又白了回去。
半晌他道:“您是……大瀚皇子……怎么好……”
“私底下可以叫。”顾承麟坦然。
他并没有皇家惯有的倨傲,他曾经也有过一段不愿回忆的经历……天潢贵胄,也是后来的事儿了。
“你脸红什么——叫一声来听听。”顾承麟摸摸他的头,忽然将脸与童锦言贴的很近。
童锦言刚白回去的脸又红了起来。
半晌,他小小声道:“……哥。”
顾承麟哈哈一笑,按着他的肩,低头。
他的唇齿间还残留着很淡的酒气,和少年人微甜的气息,他很软……哪里都很软,肌肤摩擦间,童锦言露在外面的地方全腾腾的红了起来。
“哥……”他软软的唤。
天色黑了下去,远远的灯光渐次亮起,像在黑色的幕布上点亮数盏星星,凭空添了些烟火气与红尘暖味。
“夜了……我们回去睡。”
夜色渐浓,遥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的捣衣声与碌碌的车马声,夜者敲着梆子,缓慢的走过去。月光清冷,洒在绵城曲折的小路与飞扬的檐角上,有人相拥沉沉睡去,也有人打个哈欠继续挑灯夜读。
睡吧,明天啊,是你余生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