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
我现在天天坐公交车去健身，感觉很踏实。
不用再穿铬脚的高跟鞋，不用每天描眉画眼一两个小时给别人看，周围热热闹闹的，全是跟我不认识的陌生人，不必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也不必上赶着讨好他们，想搭理就搭理，不想搭理就离他们远点，比起之前在奇友，连保洁阿姨的脸色我都得留意着……现在想想也挺幼稚的：自以为代表公司门面，做人处事得有涵养格局——谁在乎啊。门卡一交，ID一注销：piu～～打工人李英男，你没啦！
现在我每天坐车经过的这条路，有一站机场大巴。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坐飞机来到这座城，我和老爸就是在这里下的车。
“这里的街道好宽啊老爸……爸你走过去，我看看我喊你，你能不能听见。”
“肯定听不见的。”
“我也觉得。”
除了在电视上，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真实的高楼大厦。爸爸也一样。
“好漂亮的楼……以后能在里面上班就好了。”
“人有目标是很好的，不过呢，你一定要记住一句话，阿爸这句话你时刻记在心上，就不会行差踏错啦。”
“是行（xing）不是行（hang）啦，而且普通话也不是这么讲的啦。”
“我就讲这一句，其他话你都可以不听，这一句，你一定要听。”
“什么嘛！”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为什么是这句啊。”
“你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将来肯定会面对很多诱惑，阿爸怕你走歪路。你又是女孩子，爱食贪靓，人家丢一个诱饵给你，你就稀里糊涂上钩了……”
“才不会呢！”
（哎，刚还因为一个私人专属淋浴间服务办了包年金卡，进电梯才算明白，连威胁带投诉退掉了。差点儿被老爸你不幸言中。）
公交车停了又走，乘客挤进挤出，就我不赶时间，没座的我都不上。挤车，站十几站地，受伤的概率有多高，问问老司机就知道。双层的那种，只要车没停稳就千万别下台阶，摔下去的时候也千万别想着去抓立杆扶手——胳膊磕出乌青破皮是常事，更倒霉的时候你会磕出满嘴的牙满嘴的血。这是姗姗告诉我的，“没座就不上”也是她的忠告。我在想，幸亏有之前的惨痛教训，否则捂着大肚子不让公司知道那几个月，她家宝宝出事的风险太高了。
现在，我也成姗姗了。出门需要注意防范乘车风险，对城市交通工具二十年如一日未能更人性化毫无办法。
这才是我。
过去，我老以为自己有地上的影子这么高，这么壮，呵，幻觉罢了。
真实的我，也就一米六五，穿上高跟鞋，最多一米七二。以后谁都别忽悠我做女强人。我从坑底爬出来了。从现在开始，我要一件一件地，把身上的标签摘掉——好上司不用做了，好下属也不用做了，好妻子……快了。好妈妈，好女儿，好姐姐……这些没办法。但是现阶段，我只想，好好地做自己。做一个，可劲儿心疼自己的小女人。
“西红柿炒鸡蛋先放鸡蛋还是先放西红柿来着？”
一百九十一
“终于收拾完了！累死我了。”
“哎，你不觉得，你在家待着，特别大材小用么？”
“那我上哪儿待着？大马路上？”
“我的意思是，你也歇了一个多月了，是不是该找找活儿干了。”
“我一直在干啊！你没发现家里的抽油烟机已经一年没清洗了吗？纱窗也好久没换，我这几天净给你不称职的居家工作擦屁股了。”
“是是。你比我干得好。”
“我可告诉你，家庭主妇也是工作，美国人都算过了，合理折算下来，家庭主妇一年平均工资应该是75万人民币。”
“……谁给开呢。”
“你说呢。”
丈夫接不下去了，默默掀开被子，下床，穿上拖鞋，坐在床边，回头看了一眼妻子，讪笑。
“做个好梦。”
一百九十二
中年赋闲，谁受得了。
90万的公积金贷款清完，再把徐辛亏掉的50万补回去，重新给果儿办了定期，账户里也就剩150万多一点。健身中心续了个费，15000，美甲划走3000，剪发又存了2000，这都刚够一个季度的。不花吧，怎么出去找四五万一月的工作？
算了算每个月还有这些固定开销：
徐辛公司社保工资60000/月
家里的生活费5000/月
小果学费6800/月
公司房租26000/月
家里房租9000/月
一年没工作就差不多造没了，还想攒够800万离婚？
他急我更急。
天天在家练习做饭那是故意做给徐辛看的，就是不想让他又把我踢回女强人陷阱里——那是个坑，我好不容易才爬上来。
不是我不想找工作。猎头公司也挂号了，得等，等投缘的贵人和公司来挑。要不就熟人介绍。没啥别的门路。
盲投也投。零星几个面试机会，我也不是没去试过。
2万一个月的体育用品公司市场总监，看办公地址离家近，硬着头皮去了。
结果，一进去，走道里十来个跟我一块儿来面试的男孩女孩——真是孩子，一个个看着，比我至少年轻10岁。一问，都是来应聘总监的。
我都没勇气坐到他们中间。
他们也跟看怪物似的，盯着我。
“大姐没做攻略就来面试啊。”
“拿的饮料都是对家竞品……有点儿牛啊。”
俩孩子交头接耳，小声聊起来。我听见了。
攻略？
啥攻略？
舔着脸问其中一个看着挺老实的小女孩。
“就是穿他们家衣服，他们家鞋子，哪怕拎个他们家牌子的水壶都行。网上招聘小组说的。这家老总很看重员工的品牌忠诚度。”
我以为高跟鞋A字裙才是面试标配呢！
听到喊我名的时候，我都进电梯了。
简直自取其辱。
算了，逃吧。我这个不合时宜的老中女。
听好了，小孩们。自取其辱的主语是你们。不合时宜我反着说的。刻意逢迎说明你们心虚没实力，这样的企业和我的价值观有距离。
一百九十三
丈夫推门进来。妻子正在看朋友圈，回复评论。连着晒了三天的自制红烧肉，姐妹们纷纷起哄要她开馆子，我一想到这家伙每次做都要搜百度教学视频就很想笑。
“哎，上次你买的治皮肤痒痒的药呢。”
妻子打开抽屉，头也不抬地拿给丈夫。
“你看看我给你发的。”醉翁之意不在药。
“什么。”
“招聘信息啊。”
妻子这才点开跟丈夫的微信聊天对话框，挨个打开他发来的一堆链接。
“……好吗？这些公司。”
“好几个适合你的。你都看看呗。”
妻子又点开一个，正好是她下午去的那家卖体育用品的。
“这个，要年轻人，我肯定没戏。”
“这些都没说35岁以上不行啊。我特意挑的。”
“哪个HR会把年龄歧视写在明面上？”
“……这个呢？”
“刚辞职就发邮件了。没人理我啊。”
“啊？”
“还有这个。”
“员工规模50人？上班地点那么老远？”
“噢。我没细看。那算啦。”
“这个去过了，初面就被涮了。”
丈夫看着一脸平静的妻子，不知该说什么。
“打工没意思，我就想在家待着。”
妻子转过脸去，打开窗口搜索“小酥肉的地道做法”。
“养家糊口的艰巨任务，交给你咯。”
丈夫剜她一眼，继续抓耳挠腮去了。
一百九十四
徐师兄并非不努力。
80页的标书，他指导小崔，一下午就做完了。除去成本，利润也就十几万。关系，有一点，不够硬。别人也有。本着拼实力碰运气的想法，带着小崔吭哧吭哧坐高铁去了，住三百一晚的酒店，为省钱没打车，地铁转公交，倒比竞争对手提前到达。一共四家投标公司，他第一个起来发言，条理清晰，价格公道，比其他三家明显更胜一筹。
然而，最终中标的，却是姗姗来迟晚到10分钟的那一家。
“妈的，又是内幕操纵。白跑一趟了。”
“我就说嘛，都是走形式，咱们以前又不是没陪过标。”
“打电话的时候感觉那女院长态度挺诚恳的。”
“这帮人都会装着呢。装也装得像样点吧，关键是，那家方案做得太烂了，这都能行，也太明显了。”
“奶奶的。来回两三千块钱，干什么不好。”
师兄咬牙切齿，小崔也郁闷。
看他俩边赶火车边复盘，反思方案的缺陷，继而上司下属互相给对方打气，我忽然有些难过：当正常商业竞争变成抱大腿比赛，当讲原则的乙方遇到把规则当摆设的甲方，努力就是一种自虐。而当年的我们，可是被寄予厚望建立新规则、推动社会进步的最高学府精英啊。
好歹也跟英男提一句吧，让她知道你并没有偷懒，你也想替她扛起这个家。
不说，她怎能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