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从陈晨家出来，我本来很平静。坐小美车上，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黑白头像，播放她的最后一条语音。
“等我空了啊！国庆这段太忙了。找个机会聚聚。好久没见了。”
语音发送时间，是2018年10月2日。
心下一颤。
是我先联系她的。
去年校庆是一百周年，我知道肯定很隆重，会有很多优秀校友回去。虽然跟她不怎么说话，还是厚着脸皮发了。打算叫上小美，再让她拉着高阳。高阳跟陈晨熟，朋友圈经常看到她给高阳点赞。
10月……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留了遗嘱，说明已经打定主意了。死亡的方式，也是她自己选的。肯定准备了很长时间。那么糟糕的身体状况，一个人，还有孩子……不敢想。
换作是我……胃痉挛都会让我很想死。
一旦离了婚，我，会不会变成陈晨那样呢？一个单亲妈妈，为生存，为事业拼尽全力，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
辉辉说有人害死她。谁呢？丈夫？还是仇家？
或许她的人生比我复杂。自杀是个案。可怎么隐约觉得，她也是跟我一样要强，想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做好一个女人能做的所有角色，才一步步被这股执念推着走到绝境的。
陈晨比我更追求“完美”。毋庸置疑的。
徐辛质疑这种“只许成功不许掉队”的合理性，我也在思考。
到底，我们追求的理想生活，我们给自己设定的人生目标，是不是合理的？既能当职场上风光能干的女强人，也能是厅堂厨房出入自如的贤妻良母——为了成为别人眼里的成功女性，我们真的要为此付出超过自己能承受的代价吗？
假如做不到，怎么办？
八十八
“妈妈怎么哭了。”
“没事。有爸爸呢。”
“果儿乖。妈妈哭会儿就好了。”
“噢。”
“你去楼下找小朋友玩吧。一会儿我和妈妈去找你。”
“果儿，想吃樱桃吗？”
“不想。”
“妈妈想。”
“爸爸呢？”
“我听妈妈的。她要买就买。”
“先生，6275是您的车吧？”
“是我的。”
“您挡人家车位了。麻烦给腾下地方。”
“那停哪儿啊？大周末的，都停满了。”
“附近居民楼有个停车场。”
“得走多远啊？”
“两站地吧。”
“你们在这等我，我去停车。”
“好。”
“妈妈，你还是没买樱桃。”
“不买了。”
“为什么。”
“东西买多了，爸爸和妈妈拎着费劲。还要给果儿买别的东西呢。”
“爸爸说开车来接我们的。”
“回家也要找车位的呀。找不到近的，就得停在远的地方。也得走很远的路。”
“噢。”
八十九
“桃子说约你再聊聊呢。”
“不都聊完了吗。”
“她说，就一个女强人陷阱不够写，还想聊聊其他的。”
“没了。”
“你那计划呢？”
“不聊这个了。”
“不离了？”
“不是。”
九十
万万没想到，314白色情人节这天，我因为采访英律，进了趟派出所。
小黄坐公交车来接我的，说夜里车少，公交和打车一样快。我好气，质问他别人都有花有巧克力，你好意思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他竟然说，派出所门口怎么送花。不吉利。我去，那你至少送个吉祥物啊！
他像只失控的电动鸭子一样笑老半天，问我怎么能想到这么好笑的比喻。吉祥物。哈哈太好笑了。
直男太欠揍了。
“鸡同鸭讲。”
他笑得更大声了，嘎嘎嘎嘎。
接下来一周不理他了。
事情还要从英律答应接受我的视频采访说起。
芒果跟我八卦过：英律跟所里别的律师很不一样，别人都是低调求不关注，一板一眼服务客户挣钱就好，她可不是，很喜欢表现自己。每天都打扮得美美的，超短裙长筒靴是她的出勤标配，边哼歌边敲合同是常事，客户面前也一样。有次来了一屋子人——闹离婚的两口子带双方父母孩子都来了，调解室里吵成一团，哭完骂，骂完哭，好几种方言叽里哇啦闹腾。猜英律啥反应？
自己站一边找角度自拍玩呢。说窗外的落日真美。直接把吵架的一屋子客人当背景。好不容易吵完闹完签了协议，英律还要再跟他们来一张合影。
当然啦，自拍的事，当事人并不知道。合完影还跟她说谢谢呢。出门的时候，我听见夫妻俩议论半天，说我们英律像混娱乐圈的，要不是业务能力过硬，根本没法放心把案子交给她。
这就是本事呗。反正各花入各眼，所里几个合伙人私下都说她是奇葩，不过能找上她的也都是奇葩。咳，一物降一物呗。
什么年龄干什么年龄的事——在我们英律这不存在的。
这么有意思的姐姐，不深入采访一下真太可惜了。我就磨啊磨啊，磨到她松口了。
“行啊，被你赶上了。我们所怂恿我去参加一档律师生活真人秀呢，我还在犹豫。就当是找找感觉热热身呗。你自己拍啊？”
“啊对。”
“没带个摄影师之类的？”
“我们学院不给这个预算。太穷了。”
“没事没事。我就问问。”
“英律那我们就在你办公室录吧？”
“那怎么行。我来找地方。”
“要……花钱吗？”
“不用。两杯咖啡的事儿。老板是我客户。现在自己胡同里开店呢。店里的咖啡都是她自己从国外挑的，我去过几次，口感真不一样。”
“那咖啡钱我掏了。场地费——”
“要什么场地费。我跟她说一声就行了。我还在她那儿办卡了呢。”
看她挑的日子是314，我也不好意思问是不是故意的。不过芒果说她挺烦这种一窝蜂过洋节的风气——“俗。纯属消费陷阱。”
呃……214，520，双11也算上，我们俗人就指望这几个日子收点过节费礼物什么的，享受一下有人心疼的幻觉了。
瞧我们小黄抠门的样子，还找借口不发呢。说幻觉不夸张。
咖啡馆是那种韩式风格的，简约又现代。中间还有个露天小花园，方便客人去外面抽烟。老板姐姐真周到细致——每杯咖啡都有冲调时间，我们来的时候，她正温柔提醒急着外带的客人点四杯的话需要20分钟，因为每杯都是亲手调制。如果来不及可以点别的。
“亲爱的，我又来啦。”英律热情跟她打招呼。
“来啦。快坐快坐。Mandy，给英律师她们上两杯今日特调柠檬茶。”
“吼吼。每次来都让你破费。”英律得意冲我眨眼。
“房间你得稍等一下。上波客人还没走。”
“哦。没事，不急。”
10分钟过去了。
20分钟过去了。
40分钟过去了。
还没动静。
“那个，真不好意思。他们说还得半小时。要不你们看看别的房间。”
“不说好两点嘛。”
英律撇撇嘴。
“我也不知道要这么久。抱歉。”
“你们这儿的房间大部分我都去过。我今天特意穿成这样，颜色都配好了……”英律嘟嘟囔囔，显然不太同意。
“A3呢。A3现在空着。”
老板姐姐拿了个iPad过来。英律划拉着A3的效果图，继续皱眉。
“没窗户。不行不行。我都设计好了的，咱还得拿窗户说事呢。”
“我看看。”我接过iPad。“也……行，挺好的。”
“你确定？”英律看着我。
“看看去？”
今天我带了5D和三脚架。只要能放得下就没问题。
“不行，太窄了。机器放不下都。”
英律颠颠跑去找老板姐姐，靴子踩得地板咣咣响。
“拍摄呢！”
“安静！外面别出声。”
我正摆弄架子呢，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我不知道你们在拍呀。再说这是我订的房间，你们拖时间了。”是英律的声音。
我心下一动，想偷偷拍点英律的“生活素材”。课上老师讲过，纪录片比故事片精彩的关键就是它来不及编造，越突发越真实——因为所有人都没时间起范儿表演。
老板姐姐赶紧过来小声解释：“亲爱的，要不你改个时间吧。我先把定金退给你。”
“谁啊这么大牌？”
“一个明星。等拍完我告诉你他是谁。现在还不行。”
“德行！几点结束啊？”
“上午来的时候说两点前肯定拍完了。刚又说……5点前都够呛。”
“你不早说。”
英律沉下脸来。
“我也是没想到。”
两位姐姐正说话的时候，房间里出来一个男的，个儿很高，戴着鸭舌帽。
……李傲霖？
太巧了吧。
我迅速zoom in，放大高个男的背影。真是他！一会儿跟英律炫耀下。她肯定特惊喜。
“你拍什么呢？！”
一个壮汉大哥指着我，突然冲我喊起来。
糟糕。我赶紧放下相机。
大哥径直冲我走过来，态度很凶。
“把你拍的东西删了。这儿不让拍。”
“我没拍什么。”
“我都看见了！”
大哥太可怕了，大花臂直冲我怀里的相机而去。
这是我跟同学借的！我下意识护住机器。
“干嘛呀！”英律也喊了一声，几步跨到大哥身边。
大哥还要跟我抢。
“你敢动她试试。”
大哥一把推开英律，劲儿很大。英律一个趔趄站住了。
“她偷拍我们。”
“我没有。”我慌了，脱口而出。头一回碰见这种情况，我一心虚就撒谎了。可不，我偷拍了。但我拍的不是你们，是我的英律呀！
“她拍我呢。”
大哥鄙夷地瞥了英律一眼。“不可能。”
“我们就是来拍东西的。”我赶紧跟上英律的话。
“对呀。是你们一拖再拖，占了我房间。还敢这样。”
“我亲眼看见的你对着他拍了。”
“谁呀！拍拍呗，公众场所，又不是卫生间，讲点道理行吗？”
“删不删吧？”
“你管呢！桃子，咱们走！”
英律正要拉我离开，大哥趁我没注意把相机夺了过去。英律一下火了，拽着他不放。
“你犯罪了知道吗？”
大哥试图甩开英律，英律不撒手。大哥蛮横抬起另一只手，抓住英律的脖领子，使劲给她推出去。
砰地一下，英律撞到过道的玻璃墙上。好大的一声。我傻眼了。
“桃子。报警。”英律滑坐到地上。
“英律！英律你没事吧。”
“快打110。我心脏不行了。难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