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你最近挺能吃的啊?不说你减肥吗?”
该死。健身完就饿。饿就睡不着。睡不着就得起来找东西吃。吃完他留的饭,没饱,又煮了包方便面,被他发现了。
“那我以后多做点?”
“你别再联系艾英了。”
“她找你了?”
“对。”
“嫌我烦了?”
“能这么说吗?”
“不联系就不联系。你说让我勤快点儿的。”
“她就不必了。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我就想那三张滑雪票,好几千呢,怎么也得给捞回来呀。”
“捞不回来了。别想了。”
艾英的话还在我脑子里,嗡嗡的,像苍蝇,赶都赶不走。
洗个澡吧,我清醒清醒。
腿上居然练出淤青了。要是被他看到,指不定又多想了。
健身健得我头发都懒得吹。没力气了。
我裹着浴巾坐在椅子上发呆,丈夫悄无声息走进来。
该死!别看我。你那眼神我知道什么意思。
“今儿周末,果儿也送我妈那儿了……给个机会?”
“没心情。”
“制造点儿心情呗。”
“别碰我!”
“这么大气性呢。谁招你了?”
“很多。”
“谁啊。跟我说说。”
是该说了。
从公司变动,到被芊芊各种刁难、和新来的小年轻们话不投机、开会说话没人听,到被逼着领下上半年完成3000万销售的军令状、完不成就得滚蛋,都说了。
丈夫默不作声,起身出去找烟。例行动作。
“老薛呢?老薛去哪儿了?要不你跟他走得了。”
“他已经把我删除了。微信。电话。他已经脱身了,不需要我了。”
“孙子。他妈的。”
“我也不想见他。”
“太他妈恶心了。”
“没价值了呗。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呀理解?当初你是怎么帮他的?”
“他可不这么想。”
“我就不该劝你去。妈的,看错人了。”
“人都是会变的。当初也没有看错,只是人心经受不住考验罢了。”
烟,我也想抽了。
大概抽了有半盒,他叹口气,试图把手搭我腿上,我躲了。
“没关系。不行再找别的地儿呗。老婆是最棒的。”
呵呵。
“谁看不出来你是块金子?我老婆,到哪儿都能闪闪发光。”
他又把手伸过来。真是忍不了了。
“能不能别说这些没用的?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倒下了,这个家怎么办?你要替我分担啊!别总是指望我行吗?!”
我大吼起来。
刚吼完就后悔了。不想这样的。他也只是想安慰我而已。
但我能冲谁发火呢?
早就想爆发了。
八十二
北方春天的雨,很短暂。特别是夜里下的。
丈夫压在我身上,肌肤渐渐渗出汗来,是好久没闻过的、曾经那么熟悉的味道。这股味道包裹着我,感觉很舒服。
今晚他很投入。
八十三
“真舒服啊,这雨下的。”
“嗯。”
“想什么呢?”
“没什么。”
“别想了。会好的。”
“徐辛。”
“嗯?”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因为我呗。”
“你也知道啊。”
“前几天,果儿要吃樱桃,我嫌贵,没买。后来越想越搓火。我跟你一样,想起以前那些倒霉事就气。”
“小时候一根冰棍只要5分钱。”
“可不是。我感觉现在的人为赚钱都疯了。房价那么高,什么都贵。贵得还都没道理。我就想,怎么现在钱最值钱,别的都不值了呢?连我自己都这样——买不起樱桃就当不起爹了?”
“就是这样的。”
“你觉得合理吗。”
“合理啊。你当不起爹我就得当爹又当妈。你觉得合理吗。”
“气还没消呐。我看看——”
“别烦我。”
“没看出你烦啊,还是那么——”
“你闭嘴!”
“刚在我上面的时候——”
“想汤姆克鲁斯呢。”
“还想谁了。”
“Brad Pitt。”
“还有呢。”
“……混蛋。”
如果你能像现在这样投入去做你的事业多好。
如果我们不需要背负这么多责任努力做中产多好。
如果这场雨能一直这么下多好。
八十四
呵,睡得真香。不容易呀。
“喂,小瞿。”
“您哪位啊?”
“我是他一朋友。姓徐。徐辛。辛苦的辛。您是。”
“我是他爱人。”
“你好你好。这么晚了,打扰了。”
“您有什么事?”
“好久没跟他联系了。得有小10年了吧。怎么样啊他最近?”
“您说吧,什么事。”
“那个……我最近家里出了点事,得用钱。回头您问问他,能不能把借我那10万还了。时间也挺久的了……我一忙就没顾上催他——”
“他住院了。”
“啊?什么病啊?”
“脑溢血。”
“严重吗?”
“还在ICU观察。不知道能不能扛过去……就前天。突然就梗了。太累了。”
“这么严重。”
“不信您自己过来医院看看。我们也没钱了。我还想办法筹钱呢。”
“那您保重身体,改天我去看看他。”
“谢谢您了。”
“跟谁打电话呢?”
“吵到你了?”
“没有,我上厕所。”
“小瞿。脑梗了。”
“哪个小瞿?”
“以前来咱家喝过酒,特热情那山东小伙,你还记得吧?”
“哦做装修那个。”
“就是他。”
“他还欠你10万块钱吧?”
“唉。”
“真的假的?”
“医院地址都发过来了。”
“怎么都这么难啊。”
“物以类聚呗。大家能成为朋友,脾气秉性,多多少少都有点儿相似。”
“照你的意思倒霉人就活该倒霉了。”
“不是这意思。英男,你要相信,人不会永远倒霉的。该坚持坚持,该努力努力,总有时来运转那天。”
“我没信心。”
“得有啊。”
你有信心,我才有信心。
八十五
这段时间,高阳一直在跟我父母就监护权的事情扯皮。
我在遗嘱里写得很清楚,指定他来当孩子的监护人。孩子慢慢跟他熟了,也同意他住进我之前租的公寓,当他的“临时爸爸”。
母亲跟他大吵大闹,说他不讲理。理由是,他们是孩子的亲外公亲外婆,孩子理应跟他们过,高阳当监护人不妨碍他们带走孩子。
父亲要求他给出收入证明,证明他有这个能力抚养辉辉。更表示会找证据,证明我写下遗嘱的时候“脑子不清醒”。
父亲在我们当地颇有些人脉。我想他们未必不能找人疏通关系,搞出点莫须有的资料,说服法庭判定遗嘱无效。
就看高阳了。
冲他能耐心等到孩子开口,我对他,还是蛮有信心。
“辉辉,叫阿姨。”
“我刚才叫过了。”
“叫了叫了,好孩子!”
“哇塞,房间挺大的嘛。啊,她也买了这款沙发呀。我家也有。”
房东买的。宜家的经典款。其实好看不中用。越躺脖子越酸,不过确实很好睡。
“高阳,孩子能说话是好事,你要多跟他交流。”
“天天交流,我俩现在关系可好了。对不对,辉辉?”
“放心吧,叔叔不是坏人。我和小美阿姨可以作证。”
“辉辉,阿姨是律师。律师是最不怕坏人的。谁要对你干了坏事,包括高阳叔叔在内,你都可以告诉我。”
“你又不是警察。”
“我有警察朋友呀。你把证据给我,我交给警察,他们就能把坏人抓起来了。”
“妈妈的房间有证据。”
“找你们来就为这事,他说,陈晨是被人害死的。我问他什么人。他又不肯说。”
“你妈妈的房间呢?”
“这边。”
“急性淋巴癌。你妈妈病了?”
“嗯。”
“尸检没查出来吗?”
“人跟着车一块儿烧起来了。”
“那也不可能全烧没了呀。”
“我没问过她爸妈,她爸妈也没提过。”
“肯定知道的。只是没跟你说。”
“我妈妈没有住院。”
“怎么会。”
“她说不想住。”
“为什么?”
“别问了。我们这样追着孩子问很烦人的。辉辉,你说是不是?”
“高阳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她病得这么重,没跟我说。”
“看诊断日期,离她去世还有一两个月呢。是不是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所以才……”
“我跟她是同学,是朋友,我还是她的投资人。不应该是这样。”
“可以理解。”
“小美,你不懂。我跟她……哎,不说了。”
“孩子在我也可以说。很简单,就因为她在乎你,才不愿意让你看见她生病的样子。”
八十六
高阳追过我。
大学的时候。
但……追求我的人远不止他一个。比他优秀的太多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喜欢,是那种自卑到根本鼓不起勇气表达的喜欢。
他可能不知道,我也挺喜欢他的。虽然他来自农村,说话又结巴,永远穿着一双破破的红星运动鞋,灰衣服黑裤子,个头也就1米75。太不起眼了。
但他能说笑话。
我喜欢听笑话。
有段时间他每天给我发一个。都是他自创的。我笑了。
真的笑出声那种。
作为朋友,他真的很可靠。
男朋友……我没打算谈恋爱。
这是我跟父母约定好的,不谈恋爱。毕业了再说。谈了,他们也会拆散。
何必因为我的不幸,让相爱的人也跟着不幸呢?
我真的相信,我的所有一切,都是父母给的。没有他们,我就是一个空壳,徒有漂亮的外表,剩下的,他们想拿走就能拿走。
我是替他们在过他们想要的人生。妈妈没上过大学,我必须上。爸爸被时代耽误了,没出过国,我必须出。
虽然在外人眼里,我们家已经非常值得羡慕了:少有人能达到的社会地位,优渥的家庭环境,然而他们还是很不快乐。
因为我。
我不快乐。
英男的父母至少没有逼她。小美的父母也没有反对她当个普通人。
就因为我太好看、太聪明了,我就不能走一条平凡的人生之路?
是的。
肩负着传承优秀基因的我,不容有一丝一毫“失败”的念头。有了A就得有B,因为B比A更好。如果C比B更好,那他们就要求D,因为D比A+B+C还要好。
我死了,他们还会接着这样对辉辉的。
我是一个“家丑”。我的病,也是不能对外张扬的“丑闻”。高阳是不可能知道的。
天下哪有这样的父母。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得到包容,接收到爱,为什么我只感受到痛苦?
打着父母的名义对我强加的伤害,构不上法律责任,只能在自己身上对他们处以极刑。
杀死你们的一生心血,是不是就等于部分杀掉你们了。
往后余生,再没有下手对象了。
辉辉!妈妈会在天上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