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五
工作之后,有次跟高阳聊起学校的人和事,他突然提到艾英。我才知道,她在男生宿舍“很有名”。
“玩得可疯了。”
那时候,她还不是“谢太”,论样貌,比她好看的女生挺多的。我记得每天晨跑练英语,她总穿同一身蓝白色运动服,让我疑心她有几套一样的衣服。如果只有一套,怎么换洗的。然而在高阳嘴里,她可是再典型不过的“文艺女”,长发飘飘,一身波西米亚风格打扮,经常和会弹吉他会写诗的文科男同学混在一起。
“你还记得文科三大才子么。哲学系弹爵士钢琴的,历史系练贝司的,还有中文系那小刘欢,写酸诗的校园十佳歌手。他们三个不是组了个乐队叫金三角么,知道这名怎么来的吗?”
高阳说,有天傍晚打完饭,他正好走在金三角和艾英后面,亲眼看见其中两个男生,偷摸把手绕到背后,想牵艾英的手。艾英躲开了,主动跟第三个男孩把手牵了。
“没吵没闹,还是好朋友。邪乎。”
有别的男生见过他们一块喝酒,唱歌。
喝多了,四个人一起躺在租来的半地下室睡觉。艾英和第三个男生亲嘴,其他俩男生熟睡无睹。
“怎么知道的?‘三男’亲口跟他们宿舍发过誓,吹牛逼他出国直接飞机失事。”
第四个跟艾英有绯闻的是隔壁学校的工科男,数学神童。
“被艾英破了身,死活要跟她结婚。买了戒指,在咱学校那石船上冲艾英单膝跪下了。艾英给他出了个难题,说‘你要是能把这湖里的水多大重量算出来,我就嫁你’。神童真算出来了。猜艾英怎么回他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啊?’嫌人家没主见,不爱了。神童当场哭得稀里哗啦的。保安都听见了。跟我们宿舍大卫说的。”
还没完。
毕业那年,“三男”为了不让艾英出国,在机场把她拦住了,在她面前掏出一把水果刀,当众割脉。
“金三角另外俩货赶到的时候,艾英的飞机已经走了。‘三男’手腕上还滴着血呢,嘴上一圈唇膏印。他说艾英哭着跟他告别的,我怎么那么不信。”
出国后的事,得让艾英自己说了。
二百三十六
“你跟老谢怎么认识的呀?”
“在伦敦的时候。我在一家翻译公司工作。他来开会。老板把我派过去了。”
多么俗套的开场。
“05年。前一年,翁女士和杨科学家结了婚。再前一年,邓女士生了和老墨的第二个孩子。那几年,嫁老头好像是挺惊世骇俗的一件事。”
“你还跟这风呢。”
“你看我像跟风的人吗?”艾英笑着给小美添茶。
老板从窗户里看见了,赶紧起身,把热乎乎的椰子鸡汤上了,细心地将空调调低了2度。等他重新回厨房,关上门,三个人的第一口汤也喝完了。
“好喝。很清爽。”
“别打岔。你接着说。”
“再见面就是08年底了。他来英国读硕士,我跟着客户去参加中英企业家商务交流派对。他也在。”
“等一下。中间几年你们没联系?”
“没有。那三年我谈恋爱谈上瘾了。跟有病似的。日本人,泰国人,俄罗斯人,墨西哥人,美国人……基本把五大洲四大洋的男朋友都集齐了。”
听起来高阳的八卦不是无中生有,人设对得上。
“妈呀。”
“羡慕了?”
“其实就是空虚。可能是因为第一年去了之后,就被一家华人中介骗了。一下子对中国男人没信心了。”
“老谢也是国男啊。”
“他不一样。他是国男之光——没头发的那种。”
三人都笑了。
英男瞥一眼老板的光头背影,比了个嘘的手势。
“严格说起来,牵线的媒人,是伦敦的天气。特别冷,雾又重。暖气不热的时候,就会特别想找个人当抱枕,还能说说话。那时候我已经对异国恋免疫了,老外都是很肤浅的。除了性就是性,没什么意思。猎奇嘛,他们猎,我也猎。结婚和恋爱,他们分得很清楚。没人跟我谈将来,我也不是想结婚的人。”
“那怎么后来当上全职太太了?”
“爱情啊。”
“是老谢要求的吗?”
艾英摇摇头。
“酒会进行到一半,外面下雪了。大雪。我一想,回去还得坐两个小时公交地铁,立刻心情不好了。喝完香槟,脑子又兴奋了。我想,今天晚上怎么也得拿下一个,让他给我的房费买单。”
“老谢出场了?”
“不不。他当时在哪我都不知道。我绕了一圈,发现年轻帅气的公子哥们,身边都有比我高、比我白、比我家世好的女孩站着。老男人就那么几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抽雪茄,没人搭理,看着有点可怜。”
“老谢也在其中?”
“我看他眼熟,疑心在哪里见过,正要过去搭讪,一个看着比我大几岁的黄皮肤姐姐举着酒杯擦着我肩膀过去了,直奔老谢。”
“也是中国人吧?”
“嗯。我也冲过去了,跟她撞了一下,红酒全洒我身上了。”
“好夸张。”
“我一喝多,装都懒得装了。心想派对上好几百人,我就剩这一个机会了。还来跟我抢。”
“姐姐没生气吧。”
“酒洒在我身上,她生什么气。重新倒一杯就是了。”
“你呢?”
“拉着她不停道歉啊。把她烦得要命,迫不及待跑去倒酒了。这时老谢过来了,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你绝对是故意的。”小美笑,艾英也笑,没有否认。
“后来呢?”英男捧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房费老谢结的。”
“哇塞。”
“我原以为,找了个炮友。”
“结果?”
“他很严肃的。跟我聊他的发家史,说他离过婚,有个女儿,空窗两年了,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当太太。”
“老男人怎么都这样啊!”英男脱口而出。
其他两位都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
“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吗。”不是吧英男,许总可是现实里的大活人。
“我说我是摩登女性,恕不能奉陪。他笑了,给我洗脑,说他不怕我在家待不住,他有信心让我死心塌地当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PUA高手啊。”
“女人的最终归宿是家庭。家,就是女人最擅长也最应该好好经营的事业。”谢太模仿着枕边人的语气。
“你怎么回的?”
“我说,老娘很优秀的,不稀罕给你们臭男人当牛做马。”
老板在厨房里一根一根地抽着烟,若有所思。我怀疑关门只是做做样子,其实他都能听见。
“男人就是臭。但身价几十亿的男人,臭一点是不是也能忍?”英男笑嘻嘻的,一脸轻贱,看得我好气——真这么想,你怎么还在许老板面前满满清高正经?
“又跑题?你别理她,我等着反转呢。”小美挂断了“Leo”的来电。
小男友和她约定,用两个手机号联络,“Leo”代表工作电话,“李傲霖”代表生活电话,势将明星的双重生活进行到底。
“这个……我本来想自己留着,不跟任何人说的。”
小美忽然起身。
“我去上个洗手间,回来咱就走啊。让她吊咱俩一晚上胃口。”
小美离开后,英男很担心地看着艾英。
“你别生气啊。她平时说话就这样。”
艾英笑了笑。相比平时,今天晚上这顿饭,她笑的次数有点多了。以我的经验,笑是一种心理暗示,向对方,也向自己,强调某种积极信号,类似“我可以理解”,未必是真开心。
“第二天,他坚持要送我回住的地方。廉租公寓,海外留学生的首选。到了,他也不走,说想进去看看。我拒绝了。他叹口气,问我还想在这住多久。我告诉他,我来英国就住这里,好几年了。他又问,你就这么喜欢这儿吗?我说也不完全是,原先这公寓挺破的,暖气也不热,冻死了,后来房东花大价钱改造了暖气管道,把墙面翻新了,又加了无障碍通道,楼下还弄了几个卖菜的摊位,很像国内的早市,有肉夹馍、牛肉面,身为中国人,怎么可能不喜欢。天天和其他国家留学生排队抢着买我们的地道小吃,心情很愉快的。他乐了,问我记不记得这些改建是哪年哪月开始的?我脑子嗡一下。”
“不会吧?老谢干的?”
艾英点头。
小美和英男几乎同时瞪大眼睛。
“这是你编的段子吧?”
“电脑里还好多照片呢。改天发你瞧瞧。”
“妈呀。老谢真是神人。”
“三年。我混成什么样他都知道。公寓管理员是个福建老太太,算他的眼线吧,都告诉他了。”
“所以你真是因为爱情!不是钱。”英男比谁都激动。
“都有吧。爱这东西,说不清楚的。我答应嫁给他,更多是不服气。想证明他是错的,他掌控不了我。”
“现在服气了吧?”
“坦白讲,还没有。”
都不服气。英男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她和艾英刚好相反,一个累死累活就为“不靠老公”,一个处心积虑只为“掌控老公”。英男想把自己活得很大,因而师兄在她眼里变得越来越小,
维系夫妻关系的红线在大小落差中被拉扯得越来越脆弱;艾英想用自己的小撬动老公的大,因而必须小心翼翼地在成功之前守住大和小的平衡,以免力度过大杠杆断裂,樯橹灰飞烟灭。
饭局最后,艾英再次化身谢太,聊起了万恶的白米饭。
“看起来是人种了粮食,其实是麦粒飘到哪儿,人就跟着在哪儿扎根,安家。如果不是人喜欢吃白米饭,一直以白米饭为主食,这些农作物,能不能流传千年万年,都不好说。表面上,人类是白米饭的主人,其实,是白米饭控制了人类。”
“全职太太就是这样通过老公掌控全世界的。”英男的理解。
“美术馆只是第一步吧?既然没服气,肯定不止于此咯。”小美的理解。
“从0到1最难。当惯了谢太,我都忘了不是谢太该是什么样子。”
艾英忽然间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