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一
手机蹦出来那条消息的时候，杜阳正跟我搂脖子说贴己话呢。
“别谢我。真正的功臣……”
她顿住了。我等着她的后半句。
“应该是老天爷吧！人在做，天在看。结善缘，种善果。敬你，富婆！恭喜你脱离苦海！”
“红餐厅的事 我会记一辈子的”
没头没脑的，芊芊发了这么条短信过来。
“发错了？”
红餐厅……这名……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我正要回复，被杜阳一把拉住了。
“别回。”
一百六十二
凌晨的酒吧正是热闹的时候，中女们却熬不住了。一群人嘻嘻哈哈从酒吧走出，相互道别。
英男有些微醺，挨个跟同事们拥抱一遍——胖姐，鲸鱼姐，小夏，姗姗……到杜阳时，杜阳躲开了，指指不远处。
“行啦。跟他腻歪去！”
小美偷笑。
其他人好奇回头。
英男扭头一看，不远处，是丈夫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身后是他的车。师兄跟英男招了招手，英男久违地露出笑脸，也跟他挥挥手。
“姐夫来了啊。”杜阳起哄，给大家使眼色。
“哎你们谁住东边，带你们一程！”
英男热情招呼，冒出不知真假的傻气。
众人哄笑，都识趣地一溜烟跑开了。
英男忽然一个趔趄，扶住了小美。那边厢，师兄看到，立刻小跑过来了。
“回去吧，好好的。”小美今晚格外温柔。
这座城还是很迷人的，尤其是晚上，当你沉下心来安安静静地观察它的时候。白天的喧嚣褪去，晚上小风一吹，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才敢露出来，悄悄的，像半夜偷偷绽放的兰花，香气也是幽幽的，时隐时现。
车上，两口子难得十指紧扣。
You know you can’t fool me（你知道你无法愚弄我）
I’ve been loving you too long（我已经爱你很久了）
It started so easy（它开始得如此容易）
You want to carry on（你想要坚持下去）
是Air Supply的《Lost In Love》，好老的歌了。
“二十年了。这歌，怎么就听不腻呢。”
“跟人一样。现在我握着你的手，感觉还跟当年第一次握你的手一样，心扑通扑通地。”
“扯。”
“真的。难道你不是？”
妻子笑容收敛。
“坏了。对我没感觉了。”
妻子心虚地瞟丈夫一眼，虽然知道他在开玩笑。
“你以为。早就没了。”
妻子默默抽回手。丈夫不甘心，又重新伸手握住。
“那怎么回事。我还有。怪了。”
妻子突然看到丈夫胳膊上露出的一小角纱布，下意识撸起他的袖子，看到纱布包扎的伤口。
“怎么搞的？”
“今天去红姐那儿帮她干活儿，不小心弄的。没事。”
丈夫轻描淡写，没敢直视妻子的眼睛。
“红姐……你还跟红姐有联系呢。”
“一直有啊。”
妻子忽然叹气。
“瞧你。我就不能有异性朋友了？”
丈夫笑了，好像妻子吃醋是相当令他开心的事。
“芊芊，晚上给我发信息了。她被绑架的地方，叫红餐厅。”
丈夫脸色一变。车子速度慢下来。
‘你跟杜姐是不是见过？”
妻子知道了。
“她跟我说，人是她找的。”
车子几乎停滞在环路中间。
丈夫目视前方，不知如何回答。
一百六十三
现金用透明塑料袋装着，搁在高董和芊芊面前。
“这是258万。您点一下。”
高董和芊芊对视一眼。
英男走到芊芊面前，九十度郑重鞠躬。
“对不起。我为我先生昨天的行为，向你道歉！请你看在我们同事一场的份上，看在我把他勒索你的钱退回的份上，原谅他，原谅和他一起搞事的人。都是因为我。起因是我。对不起！”
“怪不得……天。”
芊芊的嘴巴渐渐形成一个句号。
英男鞠完躬，站直了，等着芊芊的回应。
高董沉默不语。
“都是你自找的！从一开始你就不该跟我作对。给我们添堵。不就没这些事了吗。”芊芊鼻孔朝天，不屑地说道。
“是啊。生活很难，压力很大。所以很多人都妥协了。为五斗米折腰嘛。折腰也不行，那就趴到地上捡米粒。规规矩矩捡还不行，就得像蝼蚁一样，或争，或抢。我们这些人的软肋，不就是穷，且不想认命吗？你们正是瞧准了这一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践踏我们的尊严。”
芊芊忍不住瞪眼。
“因为害怕失去一切，我竟然放弃了做人的原则，想当恶人……又因此连累身边人，为了我，不惜铤而走险，差点儿酿成……”
我想起师兄，忽然有些气愤。换做是我，一定揪着他歇斯底里：凭什么？你做这些事情跟我商量了么？要坐牢怎么办呢？孩子、四个老人，谁来养？考虑过后果吗？而我们的傻英男，就这样把责任全揽了过去，“连累”……谁连累谁呢？
“有人说，穷，是一种道德缺陷。不，穷且害怕没钱，才是。大不了从头再来。怕什么！我要钱，也要尊严。钱不是一切，家人，朋友，他们的尊重，爱，陪伴，这些，比起钱，重要多了！”
高董扶了扶眼镜，一脸不爽。这些话，他应该很不爱听。
“以牙还牙，之前，我以为我可以。但我发现，我是被你们带节奏了。不，我做不了禽兽。”
想起毕业时和室友开玩笑：禽兽，衣冠禽兽，禽兽不如，三选一。好奇英男选哪个？
“再见。”
英男转身走了，腰板儿挺得巨直。
“等等。”
英男站住了，高董也站了起来。
“你这个人，我是很不喜欢，一开始我就跟老薛说了，要把你开掉的。他一直保你。现在我知道了。他为什么器重你。”
高董指着眼前的现金。
“这些钱是老薛给你的。我一分没出。”
呀。
“你老公绑架芊芊的时候我就给他打电话了，不是他拦着，你们夫妻两个早进去了。哼！”
我说呢。
“看在老薛的面子，这次我放你一马。再讹我，我可不客气了！”
这一刻，我非常清楚地看明白了，我跟李英男的不同——功利心早已把我周围的社交圈变成了“利益共同体”，一切来往都是感情博弈，即便和高阳，我也无法做到坦承以对。
只有英男这种傻子，傻乎乎地跟所有人交心，才傻人有傻福地有这么多人明里暗里愿意帮她，希望她好，甚至包括自私的我在内。
一百六十四
银行柜员看着眼前一大袋钱，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不好意思，早上取出来的钱，还得麻烦您帮我们再存回去。”
妻子满脸堆笑。
“您稍等。”
点钞机哗啦啦地数钱。
妻子默默盯着。丈夫乖巧地立在一旁，松了口气，近乎崇拜地看着妻子。
“老婆牛逼。”
“流氓不是谁都能当的。”
妻子慢悠悠来一句。
“听老婆的，不当了。”
夫妻一前一后走出银行门口，丈夫显然心情大好，妻子却有些怅然若失。
“怎么了。”
“……累了。”
“好好休息休息，辛苦老婆了。卡收好，别丢了。那可是咱的全部家当了。”
妻子扬了扬手里的银行卡：“你说，我跟艾英一样，当个家庭主妇如何？”
一百六十五
谢太把婆婆的十八万要回来了。
小赵亲自登门道歉，哭诉自己也是被逼的。
老太太把谢太支开，偷偷问小赵，儿媳怎么找到他的。小赵三缄其口，最终透露是讨债公司的人找到他，今日也是他和谢太第一次见面。
“之前你们没打过电话？”
“没有。”
老太太瞟一眼身边的芳姐，后者连忙把来龙去脉解释了。特别强调谢太是为老太太考虑，不想让她下不来台，才故意“演”了那么一出。
“我下不来台？是你吧？她知道你是我的人，故意的！她在拉拢你，你没看出来啊？！”
芳姐不敢吱声了。
“长江也诓我。电话不接，家也不回。一个个的，都被这骚货带坏了！”
老太太声如洪钟，楼下客厅余音绕梁，谢太当即变了脸色——因她面前站着刚刚进来的英冲。后者假装没听见，指了指小花园。
“出去说？”
“不用。”
谢太走到咖啡机前，启动机器。老太太的骂骂咧咧渐渐淹没其中了。
“您别忙了，我不喝咖啡。”
“谁说给你泡的？”
机器声戛然而止，谢太扭脸看着眼前这个健硕的男人。不知道她的观察点跟我的是否一样：山地靴，牛仔裤，卡其色套头衫，很心机地三颗扣子都解开了，隐约可见麦色胸肌，很是性感。
“是谢先生让我跟着您的。您一天都不用我，我没法跟他交待。”
谢太不紧不慢地坐下。
“我跟他说吧。”
咖啡勺转呀转，谢太盯着咖啡形成的漩涡，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漩涡停下来的时候，英冲的倒影出现了。
“您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不累吗？”（让我翻译下：你总有需要我的地方吧。）
“习惯了。”（翻译：不需要。）
“我说清楚点。您没朋友，看着挺孤独的。”（这……怎么翻呢？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撩骚，很严肃的样子。）
谢太盯着他看。我想，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她也是。
“我觉得，你没说太清楚。”
“我看上周四您去了趟金狗典当。”
谢太放下咖啡。
“你跟踪我。”
“白天路过。偶然看见的。冲您招手，您没理我。”
谢太愣了一下。
“我真没看到你。”
“肯定的。”
男人一副很坦荡、不计较的姿态。
“不过，也没什么，一点小事。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办。看见也就跟你打个招呼而已。”
“那地方我挺熟的。老金是个神人，也是个粗人。更是个贪心的人。”
他目光炯炯，能看出是出于关心的逼视。
“还行吧。我一个小学同学在他那里做，他对我，没那么狠。”
“那就好。嗯。”
“要说就说全了，可不可以别剩半截话。”
“那天还真赶巧了，我办完事，晚上开车经过典当行，您才出来。”
“你看见我又招手了是吗？”
“那倒没有。您很快就上车走人了。我都来不及招手。”
“盯我盯得这么紧，你也够尽职尽责的。回头我跟老谢说，不枉费你一片苦心。”
“其实，老太太遇上传销的事，谢哥也跟我说了。”
“谁告诉他的？”
“不是您？”
谢太沉默了好一会儿。照她之前的种种表现，显然夫妻俩早有约定，家里的事她打理，不需要先生操心。先生一旦操心，就越界了，也就意味着对她能力的质疑，或者说信任的不足。现在这种信任的缺失还在一个外人面前暴露了。
“你接着说。”
“追债的我认识不少，老金当然靠谱，不过听说他最近澳门去得多，手头紧，我怕见着你他会觉着逮着大户了，一通猛宰。”
谢太不屑一笑。
“拢共就18万。”
“您背后可是谢哥。”
谢太突兀地笑出声来。
“你想多了。”
“知无不言，您多担待。”
老太太下楼了。
谢太往老太太方向飘了一个笑眼，转头示意英冲。
“走，老谢一小时后落地，我们一起去接他。”
“你干嘛去？”老太太冲下来，狐疑地瞪着俩人。
“我替英总完成任务呢。用你一次也是用，对不对。”谢太冲英冲挑挑眉毛。
男人咧嘴笑了，一口白牙。看得出，他很享受被谢太差遣。
“家里有司机。”
“小叶跟老谢走的，您忘啦？他还得开车回来呢。”
“老太太，谢哥嫌坐车累，改飞机了又。”
“老谢，不喜欢我去接机。他说我是主人，不是仆人。为了你，我就勉为其难吧。”
目送二人登对离去的背影，谢老太忍不住忿忿，照例口不择言冒出一句：
“……狗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