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四月三十日,一团团乌云笼罩着天空,不久惊雷阵阵,狂风大作。办公室内,邱立仁站在窗口,他轻轻燃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四月底,怎么会吹这么大的风。”
同年六月六日,县党委要求各乡镇紧急组织召开党委会,关于深入研讨《中央关于加紧进行整风的指示》,岔路乡委书记谭战书由于身体不适未出席会议,会议由乡党委副书记郭钰铭住持。
会议期间,郭钰铭道:“今天是我第一次住持党委工作……昨日,县委明确指出,要求各级党委必须引起重视,把中央的指示落实到每一个乡、每一个镇、每一个村……在坐的干部都是各村的党委代表,更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反动分子积极活跃,但是他们只占各机关单位人数的百分之几,最反动的分子不过百分之一……这是敌我矛盾,敌人已经疯狂地扑向我们……一定要把这些破坏社会主义团结的YP分子给揪出来……”
这晚,韩国忠家。只见韩国忠一脸担忧:“整风整什么?就是要把GL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给整顿了。前阵子的风气很好,中央提倡对人民内部矛盾进行分析,对党政所犯错误缺点进行批评。宁海县里、乡里的党委都很积极,还召开了党外人士座谈会,很多民主人士和高级知识分子对县各级党委和政府(县政府)提出了很多批判、意见和建议嘛。这对党和人民政府改正错误、提高威信,都极为有益,应该继续开展、深入批判。可是……这风向怎么忽然就转向了呢?”邱立仁亦担忧:“目前存在的主要矛盾,是人民内部的矛盾,把生产力提上去,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他深吸一口气:“就怕有些心术不正的,要惹出些是非。”两人一番对视,沉默了片刻。
八月盛夏,没提前通知家里一声,韩国忠的妹妹韩玉芬就从宁海回来了。屋内,玉芬含着泪水:“他们不是人,是魔鬼。”田晓燕(韩国忠妻子)紧紧握住玉芬的双手:“没事了,还有我们呢?”
自整风运动以来,大字报铺天盖地,宁海城内,人心惶惶。玉芬丈夫名叫罗霄,是宁海水利局的一名高级工程师(当时专门负责修水库)。他们相识于上海,那时,闹得正凶,为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两人便把店卖了,决定回宁海避避难。
只闻玉芬哭诉着:“他本就是个热心肠,又爱凑热闹,非要写一张大字报。”她抹了抹泪水:“你说他写什么不好,偏偏写了一句‘反击必须猛准狠,切记中央之《标准》’这下好了,把祸水引到身上来了。”晓燕不解:“罗霄这句话说得没错啊,怎么就?”玉芬解释道:“单位那些魔鬼说,就是因为他的大字报,很多YPFGM才藏了起来。后来,他们天天开会斗他。前几天,我遇到他一个同事,他悄悄告诉我;‘什么整风啊,都是对外说的,内部叫引蛇出洞,老罗这么做,不整他整谁……’他就这样被搞成‘YP’了……”田晓燕气道:“真是欲加之罪!”玉芬垂泪感慨:“逃过了上海那劫还是没有避开宁海的祸乱。”她后悔道:“在上海那会儿,路上的大卡车一辆辆开过,上面都是被反绑的人。那时候,整日整夜的抓,我想我和罗霄只是做小本经营的商人,从未犯法,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买卖,总不会被清算吧。谁知,他们(打着红旗反红旗之辈)硬说说我们是奸商说我们投机倒把牟取暴利,生意做不下去了,东西也全卖了,还不够交罚款的。当时他妈妈说让我们回南京去,我怎么就没听她的呢,去了南京说不定就没有这档子事了……”玉芬回忆着一件件令人伤心欲绝的往事,哭个不停,晓燕则在她身旁聆听安慰,不曾离开一步。
如今,玉芬丈夫罗霄,因为被扣上了“YP”的帽子,被下放到前童的一处农产进行改造。罗霄是个老实人,在农场拼命的干活,只为早日甩去“YP”帽子。
三日后,陆大明领着一群干部急匆匆朝村医馆跑去。医馆馆长是任定松,从小提壶济世,仁义待人,村民对他都十分敬重。
一干部重重地踹开大门,朝任老喊道:“赶紧的,跟我们走!”任老不觉一惊,皱眉一问:“这……这是怎么了?”陆大明道:“你这个YP分子,还不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任老一脸犯懵:“YP分子?”他急着反问:“陆大明同志,你可是村长,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怎么能血口喷人呢?”陆大明冷笑一声:“任老,你是不是忘了?是谁说乡里的党政关系问题(以党代政)很大?乡长不被看中,乡委权力极大的啊……”任老这才反应过来,前阵子邱立仁扭伤了腿,在医馆施灸看病之际,他曾向立仁及一名来抓药的干部表达过一些“意见”。
任老拍拍大腿,气道:“难道GCD的缺点已经不允许公开批评了吗?现在还整不整风了!”陆大明走到任老身旁,在他耳旁轻轻道:“整风,当然要整风了。就是要把你们这些YP分子都给整下去。”就这样,六十多岁的任老被几个村干部蛮横地带走了。
任老被带至村社大礼堂,礼堂内围着一群村民,还有被打得浑身是血,虚弱倒地的邱立任。
就在这时,韩国忠领着另一群村民冲了进来,急忙扶起邱立仁,对陆大明破口大骂道:“陆大明,你们这叫什么,简直是无法无天,草菅人命。”陆大明面带阴狠:“韩国忠,今天县委的人也在,你不要太嚣张。我们是在执行上面命令。”他指着邱立仁:“他鼓动村民退社的言论极具煽动性,企图将正确解决人民内部矛盾、巩固人民民主专政、以利社会主义建设的正确路子引导到错误的方向去……经上方查实,邱立仁就是YP分子的走狗。”韩国忠怒气冲冲:“上面的命令,谁下的?上方查实?谁查的?怎么查的?”他狠狠指向陆大明:“他邱立仁什么时候鼓动村民退社了?”他转身,朝村民们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做人是要讲良心的。你们也替立仁说句这公道话,他究竟有没有鼓动你们退社,有没有?”这时,陆大明急忙警告众人:“你们这是干什么,聚众闹事吗?你们要跟政府对抗,在向党和工人阶级挑战吗?”霎时,村民们竟然都沉默了(见过了太多的是是非非,害怕了),韩国忠含着泪高喊道:“乡亲们!”
一旁,陆大明警告道:“韩国忠,你还要再执迷不悟吗?莫非你也是YP的走狗?是蒋介石反动派的特务?”韩国忠欲要反驳,却被几个干部强行轰出了礼堂,随后遭人一锤,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最终,邱立任被打成隐蔽YP分子,是岔路乡中唯一一个被打成YP分子的体制干部。经党内处分留党察看后,还是被送进了县里的劳改营,听候处置。任老也被送到了城北的劳动教养农场(原来犯人劳改的农场),进行改造。
旧历沧桑的华夏,此时此刻却刮起了阵阵邪风。
这晚,韩国忠家。韩国忠醒来便是骂:“这群狗日的,狗日的啊!邱立仁是YP?那他们是什么?GCD的败类啊,败类!立仁祖上都是贫农,抗日战争那会儿,给八路军送过东西,传过鸡毛信、站过岗、放过哨。是干革命的起家!把他打成YP,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田晓燕紧握韩国忠的手:“国忠。”韩国忠继续骂道:“结党营私、溜须拍马、损公肥己,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会遭报应的!”韩薇替韩国忠擦了把脸,伤心道:“爹,你不要再说了,韩薇害怕!”韩小雅亦哭道:“爹!”韩国忠虚弱地望向两个女儿:“不怕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不怕……(怎么能不怕?只是安慰安慰罢了。)”
韩国忠因为大闹村社礼堂,险些被免去了村党委书记一职,档案也被记上了“右倾分子”四个字。事后,韩国忠虽然还在村委工作,却处处遭人排挤,用非所长。然而,这样的结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自邱立任被送入劳改营,“苦”日子便降临在邱荣与邱瑶两兄妹两身上。村人不时的鄙视、谩骂与孤立,都深深刺激着两个无辜的孩子。渐渐,村里很多不懂事的小孩都开始习惯性地欺负邱荣与邱瑶。
一日,邱荣用纱布缠绕着伤口,韩薇见着心疼,劝道:“邱荣,这又是何必呢,下次可不许这么冲动了。”近山气道:“邱荣,下次他们再欺负你,我一定帮你报仇,打不残他们!”韩薇气道:“近山,你还嫌不够乱吗?”近山回道:“我,我替邱荣气不过,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负人。”韩薇道:“好了,什么都不说了,这事儿就让它过去吧。”邱荣缠好纱布,随后起身道:“过去?不,我会永远记住它。”他握紧拳头:“韩薇,近山,谢谢你们。”韩薇故作生气:“这是什么话,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你这样反让我们觉得生分。”近山道:“就是!邱荣,是兄弟,就无话不说,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他轻轻拍了拍邱荣的背:“好吗?”邱荣朝他两会心一笑,回了一个字:“好。”
深夜,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只闻一阵微弱的抽泣声,很轻很轻,却很清晰。“邱瑶,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狠,更要学会忍。”邱荣紧紧抱着她:“从现在开始,再也没人可以欺负我们兄妹了,再也没人……”邱瑶紧紧靠在邱荣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哥!哥!爹!爹爹!”
邱荣没有流一滴眼泪,从此,他开始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