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小姐却率先没了耐心。
她敛去面上强作礼貌的笑意，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一个偏房：“走了一上午，我也累了。就是这间房，你自己进去看。合适的话，就收拾一下，我们晚点签字据。不合适的话，留个纸条自己离开就行。我先上去休息了。”
说着，她那带着小低跟的米色皮鞋已经踩到了暗红色的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刚走了三步，她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头郑重交代樊星星：“你如果愿意住进来的话，一楼的所有区域你都能用，包括院子，但也仅限于一楼。二楼以上是我的私人空间，抱歉你不能随意上来。另外，我睡眠浅，请你行动时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
说完，不等樊星星回话，她就继续踩着咚咚咚的步伐，缓步上了二楼。
樊星星总算因着她这番有些“吹毛求疵”的要求，而放松了一些神经。
人性就是这样。若是扈小姐持续保持完美微笑，力劝她住进来，她反而真的会怕。但当她板下脸来立规矩后，她反而却又觉得一切又说得通了。
她可能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
或许她只是觉得一个人居住太孤单了，也没余力收拾这么大的房子，所以就索性想找个合眼缘的年轻人来，增加一点人气，打理一下这破败的院子。
听说人生病之后就会变得脆弱。就算老人平时再怎么享受孤独，或许病了之后，心态也会发生变化。
总之，把人往好处多想想，很多事就简单多了。
先试试吧，她握紧拳头想。
法治社会，朗朗乾坤，还是在闹市中心，又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说话温婉、长相慈眉善目的老人，能把年纪轻轻的自己怎么样？大不了回头出去多买几把锁，睡觉的时候把门给锁牢一点就是了。
再退一万步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恐怖故事，能比她拖着需要休养的术后身体，跋山涉水跑到郊区四处找房子更恐怖的？
万一折腾出个三长两短，她又得滚回医院去日出斗金，纯属没事找事吗？
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先收拾出来能睡觉的地方再说。
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边走边看吧。
主意打定之后，樊星星总算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庆幸的是，里面也没有扈小姐此前描述的那么糟。也许是早就做好要出租准备的打算，里面的杂物基本已经清出去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外面院子里堆着的那些就是。
现在，除了一看就有些年头的红漆家具上残存些浅浅的灰尘，房间光线确实因为窗外茂密的绿植遮蔽而有点欠佳之外，这十平方左右的空间，别说八百，一千六都未必能在附近租的到。
看来自己还真转了运，平白捡了这么个大漏。
这么庆幸着，樊星星小心翼翼弯腰打开自己随身的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色古早款化纤毛毯，顾不上床垫是否干净，便将毛毯垫在身下，弓着腰一寸一寸地躺了下去。
大半个上午的折腾，让她已经十分担心自己的伤口状况。现在能躺下来安静地缓一缓，喘口气，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她闭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突听门外似乎有动静。而且听那动作清晰的动静，明显不是扈小姐能做得出来的。
心一惊，樊星星立刻坐了起来。
这时，自己的房间门响起了有节奏的叩门声。
“谁？”她鼓足勇气问。
“是我，扈小姐的钟点工。”一个年龄有些大的阿姨的声音，听起来很淳朴，“扈小姐说今天有租客来，让我过来帮忙收拾一下。”
樊星星不由得暗骂了一声自己疑神疑鬼。
遇到的糟心事都多了，都不敢相信好事会在自己身上发生。要是扈小姐知道自己的人设在她的九曲十八弯臆想里，已经歪曲成这个样子，估计想赶她走的心都有。
樊星星连忙起身开了门，一个穿着家政制服的五十来岁阿姨，正站在门口抱着一套崭新的被褥冲她笑。
“这是扈小姐刚安排我从超市买的，听说你现在身体不方便，我来先帮您整理下床铺。”
说着，不等樊星星回话，她人已经麻利地进了门，先是快速地清洁了一下家具上表面的灰尘，然后把四件套逐一安排妥帖，最后才回过身对伫立的樊星星说：“我叫王姨，帮扈小姐家做钟点工十多年了。因为你刚来，所以有点事情要和你交代一下，麻烦你跟我来。”
她应该是个急性子的人，说着话的工夫，人已经走到了客厅当中，指着客厅旁的厨房说：“这是一楼的厨房，虽然扈小姐不常下楼做饭，但不代表外人可以共用她的厨具，所以我帮你也带了一套锅碗瓢盆。”
樊星星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真看到一套自带碗筷和木铲的不粘锅组套锅具。锅具的包装盒旁边，还堆着一些新鲜蔬菜，想必也是一块采买来的。
“她是个挺在意这些的人。”王姨补充说，“不过这不代表她不好相处。只要你把她提前说的规矩遵守到位，她就是最好的东家，不然你看哪个东家对外租房子，不仅包了崭新的床单被褥锅碗瓢盆，还外送钟点工的？”
顿了顿，她满眼好奇地看向樊星星，“不过你是怎么租到这里来的？这房间早上她让我收拾的时候，可没说要往外租。当时只说，最近雨水多，让我把东西搬出去晒晒。据我对她这么十多年的了解，她一向不喜欢外人进自己家门。”
“可能是……缘分吧。”除了这个万能敷衍公式，樊星星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租到了这里来。
尤其在听完王姨的话之后，她更加确定扈小姐可能从头到尾都并不是真的要出租这间房，而是很可能正好路过，恰巧看到自己无家可归，便出于慈善的目的，临时起意想给自己一些怜悯。
不然，哪会有这么离谱的价格，还外送这么离谱的服务？
一想到为了让自己安心住进来，她甚至还那么努力贬损自己的房子，樊星星觉得这老小孩好玩之余，又心里有些潮潮的。
她可真是何德何能，遇到心地这么柔软的人。
“这倒是。”王姨看起来也深以为然，笑了笑说，“可能是扈先生一家都搬去美国后，她一个人住久了也觉得孤单了吧。来个年轻人作伴，总是好的。不过说到年轻……”
王姨走到院子里，看着地上那一堆让她头皮发麻的老旧报章杂志，向樊星星求救：“你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应该上过大学吧？你帮我看看，这些该怎么归类？我早上只当是和以前一样随便晒晒，晚上收回来就行。没想到这次得重新整理到箱子里，全部归置到车库里去。哎唷，这又是英文又是繁体字的，不是难为我嘛……”
“没事，我看看。”担心心直口快的王姨一不小心没控制住声量，飘进二楼扈小姐的耳朵，樊星星马上出声打断了她，低头去看那些东西，这才发现，扈家之前可能还真不是一般家庭。
就说眼前这一张五十年代表彰军功的军报，都算是十分珍贵的老古董了。……等等，这头版二条印着的那名英姿飒爽的女战士，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樊星星心中一震。
这莫不是年轻时的扈小姐？
她一个出身这么好的大小姐，居然还当过兵？
目光凝注在报纸日期上，还真是抗美援朝凯旋后的回国表彰大会，而扈小姐彼时的身份，竟是一名立过不少军功的卫生员。
看着照片上她稚嫩面孔，目测也就是十几岁的模样。
心中不禁肃然，再次为之前对她的冒昧揣测致歉。
正想着看清楚这些都是些什么内容、好帮着王姨想办法归类时，突听二楼传来扈小姐淡淡的声音：“小王，先别管了。我看最近都没雨，就多晒晒，等回头你闲了再来弄。”
“那好。”王姨如释重负，仰起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这周的菜都按纸条买好了，那我现在就先去高爷爷家弄午饭，等您有需要再叫我。”
“嗯。”扈小姐应了声，又对樊星星说，“我要睡会儿，你没事也睡一下。我睡觉的时候不能听到杂音，你要洗晒什么的，可以晚点。”
樊星星应了一声，心里却一时想不太明白，她弦外之音介意的是王姨的唠叨，还是自己这个外人，不该看到这些理论上属于她“隐私”范围内的东西。
顿悟瞬间，不免惭然，脚下不自觉局促地退了半步。
扈小姐果然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而自己，到底还是一不小心，就没能摆正一个受人恩惠的租客该有的位置。
委实……冒犯了。
王姨显然也听出了扈小姐的意思，虽然表面上一副钝感十足的样子笑着，手脚却利索得很，光速便告了辞。
目送王姨走后，樊星星刚也要回房，却被扈小姐以更清晰的声音叫住。
抬头看去，只见她将刚才的一条窗缝，已开成了垂直的九十度。樊星星从下面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她身上穿着的浅色棉质加厚睡衣。
“这房子能住吗？”扈小姐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当然能。”樊星星马上回答，“不过我现在手头比较拮据，只能先付一个月的房租。”
“那没关系。”扈小姐双手从撑窗变成环胸的姿势，“你最近先恢复身体，房租的事不急。等你有空了，可以去弄堂口打印店打一张租房合同，到时候我们把合同定下来。”
“好的。”樊星星本想提两句房租是否太便宜的话，但又觉得，即便自己说了又如何？又没能力补成正常价，还要说出来，岂不显得虚伪？
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床单被罩这些……”
“小意思。”扈小姐一眼看透她想说什么，“那个就当我为以后租客准备的生活用品了。哪天你不住了，也会有新的人，并不是为你一个人买的。”
“……”好吧，话说到这个份上，樊星星除了笑上一笑，自然也没什么可再客套的。
她就是单纯想帮助自己，毋庸置疑。
而自己能回报她的方式，大概就是尽可能把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不去打扰她的正常生活。
还好，这个她熟。
从出生开始，她最擅长的，就是在别人家里如何找到最好的姿势，安静地寄生下去。
小时候在奶奶家，再大些在村医家，再后来在学校，最后是在理疗店。
这么算起来，她真是一天都没有呆过自己家呢。
还真是有点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