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怀疑扈小姐在修仙,但她没有证据。
本以为王姨一日三餐会过来为她准备饭菜,结果一整天过去,她都没听见王姨再进来。
于是第二天早上,樊星星故意多做了一些早餐。虽然不清楚她的口味,但还是希望可以通过一碗养生粥,能拉近一下彼此的距离,谁料她又是一整天没下楼。
起初樊星星还有点担心,但后来掌握住她的生活规律后,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她应该楼上还有个厨房。平时王姨并不帮她做饭,只是帮她采买一些食材,做一些粗重的打扫工作。大部分时候,她是个生活完全自理的资深宅女。从不与外人接触,却也自得其乐。
樊星星会经常看到她走上三楼装有一个木制大号猫屋的露台,穿着舒适的家居长袍,浇花逗猫,看书晒太阳,怡然自得到与这个噪音极大的世界格格不入。
从那之后,樊星星才算找到了与扈小姐相处的正确姿势,并觉得这样有顾有伴却不吵不扰的忘年同居生活,其实真的还不错。
很适合本质上早已未老先丧的自己。
接到唐恬电话的时候,樊星星正拿着打印好的租房格式合同,从弄堂口的打印店往家走。
面对唐恬询问的她为什么没有遵守出院小结的医嘱、按时到医院复查这个问题,樊星星随便扯了个谎敷衍,说自己已经在住处附近的医院检查过了。
挂断电话后,却又不自觉有些忐忑。掌心隔着衣服覆盖上肚脐,轻轻按压了两下,病灶区的不适感并不明显,应该处在正常恢复期,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樊星星当然也知道,阑尾炎的术后复查是必要的。但大多数时候,作为一个常规手术,在患者没有明显体感异常的前提下复查,基本又都是没问题的。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花那个CT钱?眼下坐吃山空,如果不是怕把身体折腾出什么新毛病,她都恨不得去弄堂口的咖啡店洗杯子了。
不过说起那家咖啡店,虽然刚才只远远看了一眼,当时觉得不可能,这会儿因着唐恬这个电话,又让她想起那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来。
这世上应该不只她一个傻大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2.0的视力绝对不可能看错。那个咖啡店服务生衣服的女生,应该就是王爽。
王爽的情况和她完全不同。按照正常情况,她那种手术住院十天半个月都是很正常的,当时她着急出院,每个人都以为她应该就是转院了,但樊星星就在方才被唐恬质问的那一瞬,突觉“贫穷”二字,是足以能让一个胆小惜命的人,变得枉顾科学、胆大包天的。
王爽是什么人?那可是清宫手术后连小月子都不肯坐,都要回岗位无缝衔接复工的狠角色。谁知道她这次为了赚回她的肠梗阻手术费,又会做出多么不要命的事情来。
这么想着,樊星星倏然转身,不顾差点撞到一个身后正常行走的路人肩头,草草说了声“对不起”,便忙不迭地快步直奔巷口的咖啡店。
结果还没走到拐角,就听见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其中一个声音,就是王爽无疑。
王爽正当街死死揪住了一个中年女人的衣服,一副泼妇上身的样子,就是不肯让她走。
那女人被缠急了,忍不住大叫道:“你有病吧?我只是一个陪诊师,手术又不是我做的,我还能给你负责疗效呀?你不要太胡搅蛮差哦我和你讲!当心我报警!”
没错了,虽然还没看到正脸,樊星星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她在医院二楼碰到的那个骗子。
“你报啊!”王爽完全没了医院里时的沉静气质。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整个人嘶声竭力。
“如果不是你披着陪诊师的皮当医托,我怎么可能会去到那个黑心医院?又怎么会诱发其他的病?你知道我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钱吗?你快报警啊,我倒要看看警察是帮你还是帮我!就你这种黑心医托,就该让老百姓都看看你的真面目!你怎么还好意思招摇过市,还到我们咖啡店来招摇撞骗了?老人的钱能骗吗?你要点良心好吧?”
中年女人显然心虚了。她四处惊慌地环顾了一周,除了向指指点点的围观群众矢口否认王爽的指控之外,还一边手上暗暗用力,试图掰开王爽紧抓着她胳膊的手指,打算趁机逃走。
而且,她很快就要成功了。
因为樊星星明显看到王爽脸色已经十分苍白,绵密的虚汗笼罩着吃力的额头,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其他人可能不清楚王爽已经到了极限,但樊星星知道,如果再这么多上几秒,王爽都可能晕倒,甚至伤口崩裂,后果不堪设想。
“已经报警了。”樊星星举着手机,说着话已经走到中年女人面前,展示着手里的110通话界面,目露寒光,“警察马上就到,你最好安静地坐等一下。”
中年女人看清樊星星的脸之后,脸色骤变。很显然,她也认出了樊星星。
“这不关你的事啊小姑娘。”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放下阴着反抠王爽的手,笑得更加虚伪,且开启了伶牙俐齿狡辩模式,“我只是一个打工的,她有医疗纠纷,应该去找医生,找医院,你说她找我这个可怜人干什么?手术不是我做的,药不是我开的,钱也不是我赚的。你要真觉得医院不正规,你去找国家投诉啊。你让国家查封它,给它判刑,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觉得她有钱找律师打官司?”樊星星看王爽的脸色愈发难看,一把上前扶住她,同时换自己的手用力拽住女人的衣袖,厉声反驳,“她要真有那个钱,当初就不会贪便宜被你给骗过去了。警察虽然不会判你非法行医,庸医误诊,但至少可以判你个诈骗妥妥的……”
“私了吧。”一听“诈骗”两个字,中年女人神色明显慌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对王爽求和,“咱们私了吧。你说,多少钱能行?给个合适的数,多了我也给不起。我就一个托,又不是开车把你绑过去的,决定都是你做的,就算真上了法庭,我还能真坐牢咋的?”
“……”王爽此时却没有力气再回答她了。
樊星星只觉得臂弯一沉,她整个人已经晕了过去。
顾不上再理会那个女人,樊星星双手赶紧抱住了王爽,防止她滑摔在地。
有咖啡店的客人赶紧递了张椅子过来。待安顿好王爽后,她立刻拨开刚才情急时用以迷惑中年女人的110通话手机界面截图,试图要打120。
就在这时,一只凭空出现的手,从她的右手掌心抽走了她的手机。
一个久违的却让人在此刻无比安心的声音,从脑后传来。
“医生就在这儿,你打什么120?”
居然是余傅瑾。
樊星星来不及思考余傅瑾怎么会穿着常服出现在这里,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对王爽进行了一连串的标准急救检查,最后朝樊星星飞来一个寡淡如水的眼神:“过来挡着点。”
樊星星立刻会意,马上脱了自己的外套,罩在王爽的腹部上方,隔离出一个临时的体查遮挡帘。
“伤口感染未吸收,局部形成脓肿,考虑并发腹腔脓肿,得尽快入院治疗。”余傅瑾没有一丝温度的声调一如既往的冷静,拉好王爽的衣服,示意樊星星可以将外套拿走了,“晕倒可能是身体虚弱,营养不良,外加情绪过于激动。”
“她没什么大事吧?”樊星星不无担心。一个月之内,进三次医院,她十分担心王爽的身体状况。
“到医院拍了片子再说吧。”余傅瑾淡淡说着,抬眼又看了下樊星星,“我开车把她带回医院,你要跟去吗?”
樊星星有些犹豫。
不是她凉薄,而是她不知道自己跟去能做什么。
一没钱,二没力气,三则是,兔死狐悲。她也开始担心自己这个本就难以自保的泥菩萨,会不会某个瞬间也轰然倒塌,变成下一个满目疮痍的王爽。毕竟她也还没有按时复查过。
“我……”她突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想起了手里已经皱巴巴的租房合同,赶紧举起来找借口,“我就不去了,我这边还有点事……”
“你和她不熟?”余傅瑾挑眉。
樊星星连忙摇头:“就之前的病友关系。”
“……”沉默,是一时无法理解这种被重新定义的病友关系的余傅瑾。看刚才两个人同仇敌忾的样子,他真的很难相信她俩不是过命的交情。
然而陪诊这件事,不能强求。他看了一圈,确定咖啡店里并无第二个王爽的同事之后,最终选择独自将她带走。
樊星星终究是不落忍。
说好的同命相连的“革命友谊”呢?
看着王爽,就如同自己照镜子,她又如何能真的做到置之不理?
目送余傅瑾开车载王爽离开后,樊星星犹豫几秒,还是解锁了手机,找出陈城的微信。
“我想约个陪诊。”她直截了当输入说。
陈城马上回了电话。
“你怎么了?”他声音里有些担心的样子,“是复查,还是……”
“不是我。”樊星星望着医院的方向,“但是我下的单没错。只是陪诊费我可能没办法提前预付给你,我可不可以暂时先给你打个欠条?”
陈城明显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还记得上次让你帮忙转院的那个我同屋吗?她现在又出事了。”樊星星简单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很是惭愧地对陈城说,“虽然说临时请你帮忙非常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很担心她在医院的情况,她也蛮可怜的……”
“所以这个单,算你的,还是算她的?是她同意请的吗?还是你自作主张的?”陈城骤然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恢复了平静。
樊星星一愣:“怎么了吗?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陈城解释道,“我们是陪诊师,不是医院签约的护工,可以随叫随到。我们每一单都需要做风险评估,提前签免责条款,更需要有客户的有效授权签字。所以,除非是病人亲属直接替病人聘请的我们,否则其他任何没有权利替病人做授权的第三方,我们都是不会接的。我们不是不正规的个人,不是什么单都接,更不是什么时候都接的,所有单都是需要提前预约的。——当然,如果是你,你是我的朋友,我无所谓的。但其他人,对不起,我帮不了这个忙。”
顿了顿,或许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太冷冰冰,他又换了个语重心长的语气对樊星星说:“我知道你可怜她,可医疗上的事,人命关天,从来不是‘可怜’两个字就行得通的。法律责任大于一切。医生也想可怜病人,但他能替病人做他自己认为最好的选择吗?他能自己掏腰包给病人看病吗?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心肠软的话,这世界早就乱套了。听我的,既然医生已经把她接走了,她就不会有事的。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樊星星当然不会忘。
所以很显然,陈城又要用那套生存法则,来说服她了。
而且很显然,他又要赢了。
因为,余傅瑾看起来并没有他表面上表现的那么不近人情。
能用自己的私人车辆,把有顶撞过他前科的任性病人往回拖的医生,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会因为这个人没钱没亲属,就再把人给随便从医院扔出来的。
他今天的果断,确实很出乎她的意料。
“喂?你怎么不说话?”陈城的声音有些紧张的意味,“不会是因为我说话太现实,你生气了吧?”
“没有。”能理直气壮拒绝别人的人生,简直要多爽有多爽。她心里别提多羡慕陈城这种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掌控自己人生的活法。
“我只是真的有个关于我自己的小忙,想请你帮一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把犹豫了几天的想法说出口。
“是什么?只要你的事,哥两肋插刀,绝对没话说。”陈城笑起来。
“我也想当陪诊师。”樊星星捏紧了电话,鼓足勇气接着说,“……你觉得我可以吗?”
“真的假的?”陈城听到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笑意,“当然可以呀。你是想和我当同事吗?”
“嗯。”樊星星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舒展自然,就像聊天气一样,让对方听不出她这些天曾经无数次反复纠结否定过这个他赖以生存的行业,但最终还是败给了生存和信仰。
既然她现在十分迫切地需要钱,又一直有蠢蠢欲动的那颗心,那她为什么不可以试试?
行业诚然暂时很乱,但多一个对的,就能少一个错的。
陈城刚才的那番话,虽然拒绝了她,但也彻底打动了她。
他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
换位思考,渡人先渡己。想要热心助人没有错,但若一时冲动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赔付进去,那就大可不必了。新人找一个靠谱的机构做靠山,起码不会傻乎乎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正好最近想换工作,”她小心揣摩着措辞,让自己听起来不会太局促,“刚听你那么一说,觉得你们机构的陪诊师也还是个蛮正规的工作。我恰好是卫校毕业的,专业还挺对口的,所以想了解一下。”
“那敢情好!”陈城听起来很是雀跃,不禁嘴里多重复了几遍,“那可太好了!我可太希望有你这么个懂医学知识的同事了。我等会儿发你个地址,你身体能行的前提下,就过来看看。余生陪诊,欢迎您的加入!”
噗嗤。樊星星被他浮夸的幽默给逗笑了,多日在脑海里没日没夜胡乱飘着的焦虑感,总算一下子在心底沉静了下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突然想起一个很要紧的事。
那个黑心女医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