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当然是趁乱逃走了。
但凡她手上坑的人不够多,她刚才也不用那么急。
而樊星星本来就没时间也没立场打那个报警电话,她知道王爽的流产肯定另有隐情,不适合报警之后被公开审判。那个110通话图,只不过是她急中生智临时从网上下载下来,想要吓唬一下中年女人的缓兵之计罢了。
谁知道王爽那么快就支撑不住了,还真的让那个女人趁乱逃跑了。
懊恼之余,她还发现眼前的咖啡店,好像有点不太一般。
虽然唯一的店员进了医院,老板也到现在都没踪影,但完全不影响客人们看完热闹后,继续归位喝咖啡。
有新进来的主顾,见没有服务员也不奇怪,居然自顾自地扫了码付了钱,然后自己走到咖啡机前,拿起原料熟门熟路地开始操作。
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更神奇的是,这里的客人,仔细看过去,大部分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而且很显然都是街坊。看他们彼此间谈天说地十分熟络的样子,让樊星星不禁想起了语文书里作家笔下的老茶馆,农忙时老家村口的凉白开摊,县城卫校的教职工活动中心。
与其说这是一个咖啡店,不如说就是一个弄堂口老邻里的八卦交流中心。
只是这样平价的定价,这样怀旧精致的老上海风情装修风格,还选址在这个寻常生意根本守不住的黄金地段,不知道老板是怎么实现平衡收支的。
不过这并不是她一个0收入的失业小沪漂该关心的事情。
抬脚刚要往回走,迎面就看到一个打扮和扈小姐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老先生。
他穿着米白色的挺括刺绣衬衫,上衣下摆一丝不苟地扎进浅灰色的西装裤里,头戴一顶复古的灰白相间绅士礼帽,脚上一双时下年轻人当中也很流行的小白鞋,看起来应该也有七八十岁的实际年龄,但因为身形挺拔,步伐轻盈,打扮考究,看着要比她在理疗店见过的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要年轻几分。
本以为他也是个普通的老顾客,谁料与他错身间,突听有人发现至宝一般大嗓门冲他喊:“哎唷范先生你总算是回来了!你家小王晕倒进医院了你晓得伐?”
范先生并没有回应,而是面沉如水进了店,站在收银台后一边低头看着什么,一边打出了一个电话。
一切办完之后,他才沉着脸对刚才和他打招呼的老人说:“这么多人看着,就不知道上去个人搭把手?怪不得年轻人总说,老人越活越自私。将来你们在路上遇到点事,可别再怪年轻人冷漠了!”
那人却满不在意插科打诨道:“这女人们之间的拉拉扯扯,我们大男人怎么好插手?万一肢体接触的时候,一个不当心,被人家反告一个性骚扰,真是有口说不清。我们自己倒无所谓,就怕被有心人拍到网上,添油加醋一番,不也连累孩子们脸上没光?咱们这些人的孩子,哪个不是有头有脸要面子的人?”
“对的呀,范先生,谁晓得小王这么弱不禁风,一激动就晕倒了呢?”老人同桌的朋友一边说笑着帮着腔,一边伸手指向仍停在门口的樊星星,“而且她还有朋友帮忙。”
“等我回头再找你们这些老家伙算账。”范先生显然并不接受这些老主顾的说辞,手里拎起一个礼盒,绕出收银台,走到樊星星面前,语气很客气,“你叫樊星星?”
樊星星一愣:“……对。”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
樊星星之所以还停在这里没走,是在听到他是老板之后,想趁机为王爽争取点什么。这大概是整个上海滩,真正能为王爽做点事的唯一的人了。如今反被他主动出击叫出了名字,反倒让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你停在这里,是想和我说小王的事?”范先生直截了当问。
“对。”他刚刚应该是看了店内外的监控画面的,樊星星猜想。
“你放心。”范先生神色很坦荡,“我不是什么黑心老板,之前的确不知道她做过手术的事。如果不是余医生专程找到我说明情况,我都不知道她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次既然我都知道了,一定会帮她康复出院的。你放心好了。”
说着话,他将手里的咖啡礼盒递给樊星星。
“感谢你帮王爽。”范先生目光很诚恳,“她在我店里时间不长,也没什么朋友,周围都是些世故精明的老家伙,有点生活上的难事也不方便和我这个男人说,关键时候还得靠你们这些小姐妹。”
樊星星怎么可能接他的礼物?这写满外语的盒子,看起来并不便宜。何况,她又怎么称得上是王爽的小姐妹?什么忙都没帮到,还让黑医托给逃了。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收。”樊星星把手背到身后,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我和王爽只是前段时间住在一起病房的病友,当时她本来说要转院回老家的,说这里没有医保,没办法报销……”
范先生显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笑了笑说:“她来的时间的确不长,但员工福利该有的都有。或许她还有其他顾虑。”
樊星星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面对老人从头到尾都很问心无愧的笑容,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抱不平打得很冒昧。
谁的一面之词可信呢?哪怕是她自己,也是十句话里面,掺杂着三句粉饰过的不实之词。
身为这座城市的分母过客,她某些不可言喻的遮丑心态,王爽想必同样有,而且只会更多。
反而这位范老先生,正因为他什么都有了,没短处不可示人的,话反而开始保真了起来。
“不好意思……”她脸有点发热,嘴上也有点结巴,“我真以为……”
“没关系的,年轻人孤身来上海打拼都很不容易。”范先生把手里的礼盒又往前送了送,“朋友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小小伴手礼,感觉还不错,你可以尝尝。”
来回推让几次之后,实在盛情难却,考虑到以后进出巷口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樊星星只好收下了范先生的这份客套。
直到抱着礼盒走到巷子深处时,她才恍然想起一个问题:就算范先生知道自己名字,是因为王爽在电话中顺嘴提及,那么余傅瑾呢?
王爽还会在请假的时候,向范先生介绍自己的主治医生姓甚名谁吗?有没有一种可能,余傅瑾和范先生本来也是认识的呢?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刚好,就出现在这里呢?
这个答案让樊星星不由感叹世界真小。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对。这家店主打的就是一个老熟人风,经常在这条弄堂里走动的人,不管谁和谁认识,她以后估计也不会觉得太稀奇。
推门进院的时候,愕然发现扈小姐居然罕见地坐在了楼下院子的凉亭里,手边桌面上的老式唱片机里,正放着一首旋律有些耳熟的英文歌。
见樊星星进来,她的视线第一个落到她怀里的礼盒上。
樊星星立刻举起礼盒借花献佛:“这是弄堂口咖啡店老板送的。我现在恢复期不能喝咖啡,正好看您厨房里放的有咖啡机,如果您喜欢的话,送您!”
扈小姐不置可否,任凭她将礼盒放在桌面上,转头望着已经清理得有些模样的院子,问樊星星:“这都是你收拾的?”
“啊?对。”樊星星一时不清楚她的问句到底是褒还是贬,连回答的声音都有些没了底气,“我是看王姨有几天没来,这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下雨,所以我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
“辛苦你了。”扈小姐微笑了笑,“王姨这几天家里有事,请假了。我今天本来专程请了人过来收拾的,没想到先被你悄没声做了大半,还帮我翻出了这台丢了好久的唱片机。谢谢你啊。”
樊星星这才认真关注到这个一看就很有年头的唱片机。一大早她收拾的时候,记得貌似是有那么挺大的一个实木盒子,不打开看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算是歪打正着。
“扈小姐,这首歌好好听,它叫什么名字?”樊星星越听这旋律就越耳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哪里听过,心里痒痒的,便忍不住问。
“《ICan’tStopLovingYou》,一首老歌,JimReeves演唱的,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一说起这个,扈小姐眼里都仿佛闪着光,“已经很多年没听了。”
她年轻的时候……好的,打扰了。
樊星星拿出打印好的合同,在桌子上摊平,有些抱歉道:“前两天没怎么出门,今天才去打印了来。我身上因为钱不多,可能暂时只能先租一个月,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扈小姐拿着合同起身,“准备好你的身份证件,等会儿我下楼就签。”
樊星星连忙点头答应。
待扈小姐的家居鞋快要踏上第一阶楼梯时,樊星星才猛然发现那盒咖啡还躺在凉亭里。
她马上提起来跟过去:“这咖啡……”
“等你身体好了自己喝吧,我现在喝咖啡不太容易睡得着。”扈小姐头也不回应答。
看着她的背影,樊星星这才悻悻地收了手。
回到房间找身份证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脑海突然灵光一现,总算想起了在哪里听过这首歌。
这不就是范先生那家咖啡店刚才反复单曲循环播放的背景音乐吗?
不愧是同一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不仅穿衣审美接近,居然连音乐的审美都保持这么一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