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在一个七弯八绕的老式商住两用楼里,找到了“余生陪诊”的招牌。
顶着头顶昏暗稀疏的楼道光,看着眼前只有一米二左右宽的办公室玻璃门,听着隔壁不知道什么性质的公司员工集体打了鸡血一样嘶声喊着什么冲业绩的口号,她心里很难不犯起嘀咕。
来之前活跃在她脑海里的“余生陪诊”可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看都觉得,这栋楼里,几乎每一层都塞满了拎包就能就地解散的皮包公司。
说好的正规陪诊机构呢?她该不会碰到了第二个披着羊皮的理疗店吧?
正犹豫着要不要摁响门铃时,陈城突然从玻璃门后探出了头。
他一脸惊喜地拉开门:“你还挺快。请进!”
“你们没有前台吗?”樊星星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则快速观察着这间办公室的每一处细节。
这是家目测总面积不超过四十平方的小型办公室,装修很是简单,共包含一个充当摆设空无一人的前台位,一个只摆放着一张大尺寸长方形会议桌的开放式办公区域,还有一个用百叶窗隔开的独立小办公间,想必应该是老板的个人领地。
所幸办公室采光还行,玻璃窗开得很大,自然光十分充足,弥补了吊顶灯光的不足,让樊星星多少对这个陌生环境心安了些。
“这就是我们办公室了,你先随便坐一下。”陈城热情地拉出会议桌边上的黑色电脑椅,“因为我们的工作性质就是出外活动居多,平时不用打卡上班,所以办公室一般没什么人,只有培训和开会的时候大家才会聚一下。”
樊星星这才注意到,在会议桌的正前方,有一个一人多高的立式磁性白板,上面用红黄蓝各色磁扣贴着几张打印出的A4纸,上面写着的应该是各种通知规定之类的文字。
“现在快到年底了,新进员工少,春节又是陪诊高峰期,所以你能来,我们老板真的非常高兴。”陈城显然对她的到来很是兴奋,一边帮她去窗台下方的饮水机接水,嘴上还一边不间断地介绍说,“当然,如果春节你也能留在这里,不回家过年的话,就更好了。”
“我不回的。”虽然不确定在这里能做多久,但这个答案,樊星星却是十分肯定的。
陈城把水稳稳的放在她面前,看向她的目光很是疑惑:“为什么?”
“我没有家。”樊星星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她和陈城并没有多熟,说这个有点欠妥,便紧接着又补充了句,“我的家就在这儿。”
“哦。”陈城是多机灵的人啊,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话题不对,清清嗓子,礼貌地去敲了敲独立办公间的玻璃门。
里面立刻有人淡淡地应了一声,樊星星马上打起精神坐好。
不管怎样,给未来老板的第一印象,还是不能马虎的。
很快有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是个一看就颇有经济实力的漂亮中年女人。
樊星星虽然对奢侈品牌并不了解,也无法从她的精致妆容和香水味道来判断出价位到底如何,但好歹也算是在时尚之都呆了三年的人,那些昂贵服装的质感和大牌的标志性设计,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人靠衣裳马靠鞍。在一身国际大牌加持之下,尽管只有短短几步路,还是让她走出了干脆飒爽、舍我其谁的迫人气场。
完全和这个寒酸逼仄的办公室格格不入。
“你好。”女人在她对面坐下,露出一丝带着让人有点窒息的充满审视感的职场微笑,“为什么想做陪诊师?”
“……”樊星星心里没防备的猛地一咯噔。
她完全没想到传说中并没有什么门槛的陪诊师,居然还有这么郑重其事的一道面试,而她事前竟没有丝毫准备。她本以为进来就能谈培训上岗的事。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却很难回答。
主要是面试官的眼神太过犀利,所以愈发显得这个问句,很有些挑战的意味。
是她看不上自己又抹不开陈城的面,所以才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还是每个陪诊师都要经历这样的灵魂拷问?
樊星星觉得是前者。
毕竟陪诊师群体的学历背景构成,大数据是不会骗人的。作为一个按时间计费的日薪活,一般不该有这样抽象的面试问答。
樊星星稳了稳心神,决定实话实说。
当了那么久的半销售型前台,察言观色的吃饭本领她还是有的。既然对方想知道实的,那么她非要给出虚的,肯定没用。
何况,这办公室一副实力不太行的样子,也让樊星星没了最初非拿下这个工作不可的坚定。
于是樊星星挺直了直背,回以同样标准的职业微笑:“想赚钱。听说这个行业日薪不错,专业也和我比较对口,所以就想来试试。忘了自我介绍,这是我的简历。”
说着话,她从包里拿出一份之前打印租房合同时,顺道打出的求职简历。
“我原来是中专卫校学护理的,考过了护士证。来了上海后,也已经通过自考拿到了专科学历,现在正在附近的医学院夜大读护理学本科,所以需要时间自由一点的兼职。”
“哦?”女人挑了挑眉,似乎也没想到她居然还煞有介事地真掏出了一份简历。她双手来回翻阅着接到手里的两页纸,最后身体微微前倾了些,抬眼凝视着樊星星的眼睛继续发问,“只是单纯为了钱吗?”
“……”樊星星突然开始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想要什么了。
听她这弦外之音,似乎还想让她上一上价值?
可她想从事这个行业的真实原因,十分简单而纯粹,那就是太穷了。
所以她不想违心地把自己描述成为了社会和谐发展而决心助人为乐的活雷锋。如果单纯为了助人,她完全可以去当志愿者。
她现在只想尽快赚到下个月的房租,春节之前攒足下学期的学费,能在学校继续读下去。
是的,她努力想要留在市中心的原因,从一开始就不是留恋核心地段的繁华,而是夜大的钱不能白交。
学校不能跟着搬去郊区,所以她能怎么办?难道要每天下班之后骑着扫帚来瞬移,赶学校晚上六点半开始的课吗?她可不想前功尽弃。
“算是吧。”樊星星不想虚伪地自我标榜,决定诚实到底,目光坦荡地迎接女人充满威压的逼视,“毕竟我还没有把陪诊师,纳入我一辈子的职业规划。能帮到别人,固然也很开心,但暂时来讲,坦白说,它确实只是能帮我渡过眼下经济难关的一个合适选择。”
对面的人果然不再问话了。
甚至连别的话,也都懒得说了。
一言不发的零表情,主打一个沉默是金,高深莫测。
樊星星心不断地往下沉。她知道自己完了。
哪个老板愿意招收一个不稳定、没情商,且对行业没有想法和规划的人呢?
如果陈城不是借口出门接电话,把办公室留给她们两个,她严重怀疑自己都能被他的眼刀给刀死。
陪诊师这个职业性质很讲究一个人的说话技巧,看陈城那么能长袖善舞就知道。就她这样舌头都不带打弯的人,显然不适合这种需要想方设法让客户感到舒服满意的行业。
“不好意思,我可能来之前没考虑清楚,耽误您时间了……”樊星星识时务地决定主动放弃,起身想走。
女人却笑意加深,神情玩味:“我倒觉得你考虑的挺清楚的。”
樊星星愣了一下。
“欢迎加入余生陪诊。”女人起身朝樊星星伸出手,“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你可以叫我薛姐,我主要负责新人的业务培训和内务管理。”
“……?”她居然不是老板?
还有,自己这是通过了她的面试?
反转来得太快,樊星星反应慢了两秒,试探着问:“我这样的,也可以吗?”
“当然。”薛姐耸肩,“我要的就是诚实的人。一个擅长花言巧语的人,是做不好陪诊师的。病人需要的是真诚,而不是不负责任信口开河,随意许诺。另外,为了钱工作不丢人。谁工作不是为了钱?不为了钱,那不成还是为了爱好吗?”
樊星星差点被她逗笑了,还好她及时管理住了自己的表情。
因为她知道,一个浑身名牌的女人,是没道理平白出现在这种级别的办公楼的。
要么她是在继续试探自己,要么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谁说大内主管不能是老板背后的女人呢?
尽管对陪诊师正式上岗之前肯定要进行一段时间的培训有心理准备,但当薛姐把培训内容和周期悉数展示出来之后,樊星星还是有点震惊的。
她觉得没有一个月,自己是不可能接到单的。
因为薛姐要求她在内部业务培训开始之前,必须先花半个月的时间,亲自按照公司给的扫楼手册,把手册上标注的所有医院都跑上一遍。不仅要摸清楚各家医院的路线和专科优势,还要搞清楚各科室的专家履历,以及专家们出门诊的情况。
最终考核标准就是,能随机根据不同患者的情况,快速给出最佳的就诊流程方案。
如果自己身为病人,当然会十分欣慰有这样专业高效的陪诊。但当甲方变成了乙方,她就有点崩溃了。这一家一家的实地跑,她得跑到什么时候去?
而且身为没转正的兼职,每天就那么十几块的餐饮补贴,等到她熬到能独自接单那天,估计早就喝上西北风了。
面对薛姐近乎苛刻的安排,樊星星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底还是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出公司大门,她就抓住靠在电梯门口刷手机的陈城,好一阵激情澎湃地疯狂吐槽。
“真的有必要一个个跑断腿亲自去丈量吗?公司直接把方案告诉我们不好吗?我们能尽快接单,公司不也可以早日抽成吗?”
陈城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激动得脸都红了的模样,笑得有点开怀。
樊星星不解:“你那是什么表情?难不成因为你也淋过雨,所以想把我的伞也撕了?”
“胡说啥呢。”陈城啧了一声,将樊星星拉进楼梯间,合上门之后才漫不经心说,“来过这么多人,也就你是个老实人,把她的话全当真。这些东西都是网上可以花小钱买到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樊星星吃惊:“你们全都阳奉阴违?”
“算不上吧?”陈城不以为然,“我们和薛姐不一样。她是有钱人下凡,我们得养家糊口,谁愿意真按照她理想化的纸上谈兵,去浪费时间?只要你考核的时候大差不差,陪诊的时候不出毛病,客人不投诉,你就能在这行顺顺当当地干下去。至于这半个月的时间,你干点啥不好?反正我会帮你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樊星星终于顿悟了这行的生存之道。
但是同时,她也觉得遗憾。
虽然明知陈城是在为自己出谋划策,但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一种说不出滋味的直觉在告诉她,眼前这个男孩子,真的变得和以前哪里不太一样了。
余生陪诊离附一院确实不远。站在公交车站台等车的间隙,看着不远处医院高耸如云的住院大楼,樊星星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余傅瑾曾对陈城一针见血的评价:他不诚实。
原本她一直在为他各种驾轻就熟的灰色生存技巧找借口,但今天这事儿,却让她越想越无法认同。
作为一名全职资深的陪诊师,他似乎对这一行,缺乏基本的敬畏。
不管薛姐是否言行合一,但至少表面上,她是正确的。
而揽客时总口口声声自称自己合法正规的陈城,方才的那些话,还有那个态度,确实让她不太舒服。如果他一早就表现出这样的一面,或许,自己就不会来这一趟了。
突如其来的emo让樊星星有些心烦意乱,导致一闪神,还错过了一班车。
百无聊赖继续等车的两分钟里,她突然想去看望一下王爽。
现在有了范先生的帮忙,她的医药费肯定不成问题了。但心理和身体上的痛,却是旁人无法代替的。如果真的无人陪伴,自己或许可以趁着踩点附一院的机会,多去看看她。
是的,尽管陈城已经发来了资料包,但樊星星并不打算去看。她还是想先自己走一遍。
哪怕没精力走完所有的医院,至少几家主要的大医院,她得实践出真知。不然,全程作弊,她真的会良心不安。
看望病人,当然不能空着手去。然而囊中实在羞涩,樊星星逛了好大一圈,最后还是选择了医院附近最大的一家水果摊,挑了几个卖相不错、价格也有点惊人的进口蛇果。
的确,散装果不如昂贵的拼盘果篮来的有排面,但胜在实用新鲜,她相信王爽应该也不会介意。
只是当樊星星熟门熟路重回到普外科楼层时,却从服务台护士嘴里,得到一个让她目瞪口呆的消息。
王爽居然又又又在入院不久,以转院之名,强行自主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