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简直要暴走。她第一反应就是要找到余傅瑾要个说法。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怎么能再次随便放她走?
然而被护士告知,余傅瑾不在办公室,唐恬也轮班休息了,其他人对内情也说不太明白。
樊星星着急忙慌往咖啡店赶。她觉得范先生应该知道这件事。
站在公交车上,她左思右想,最后实在耐不住性子,便掏出唐恬给自己的那个号码。
无论如何,她得亲口听到余傅瑾的解释。
电话很快接通,余傅瑾声音一如往常淡定:“你好。”
“我很不好!”樊星星一扫之前在他面前的恭谨,如果不是因为在公众场合,她觉得自己都要吼出来了,“我是樊星星。我想请问你,王爽不是你亲自带走的吗?她的情况你不是最清楚吗?怎么又轻易把她给放走了?她这次可没有治疗费的问题了,她老板都答应我了,会好好给她治疗的!”
“……”许是樊星星一番连珠炮的质问让余傅瑾不知从何答起,他沉默了一下,才出声回答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她这次是由家属接走的,而且接收医院等级也不错,我们全程都核实确认过的。她现在已经在老家医院继续接受治疗了,情况良好。所以,并没有你想的那种情况。”
家属?什么家属?王爽传说中的家属来了?
那她的确比自己幸运。樊星星心里松口气。
“还有其他事情吗?”余傅瑾等了两秒,没听到樊星星的回话,反过来问。
“啊,没了,再见。”一想到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他发起质疑声讨,樊星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尴尬了。
“等一下。”余傅瑾却突然拦住她,“你确定你复诊过吗?”
“……?”樊星星差点闪了自己的舌头。她这算自投罗网吗?
“如果真的复诊过,你最好拿着你的复诊报告给我看一下。不然,我不信。”
“……”爱信不信。
面对唐恬,樊星星可以张嘴就来。但面对余傅瑾,她是真不敢信口乱编。毕竟,每撒一个谎,都需要更多的谎话来圆。
余傅瑾既然能问出这个问题来,看来就不打算善罢甘休。如果她随便说出一家医院,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把医院、科室、挂号医生姓名、报告单上怎么说,都问的一清二楚。到时候,想也知道自己的回答,会破绽百出。
既然如此,不如……打不过就跑吧。
世界这么大,完全不同阶层的两个人,挂断电话之后,谁还认识谁啊?反正以后再看病,她坚决不挂他的号了,还不行嘛?
于是,樊星星眼睛一闭,心一横,手指一点,直接挂了余傅瑾的电话。
从此,世界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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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先生的咖啡店依旧岁月静好的老样子。咖啡香味依然浓郁好闻,客户还是那几个老面孔,经典的《I Can’t Stop Loving You》仍在悠扬循环。唯一不同的是,店门口小黑板上,多了一行招聘店员的广告。
樊星星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她看到范先生正坐在收银台后看报纸。
“您好。”樊星星稳了稳被余傅瑾反击得狼狈乱窜的小心脏,尽量让自己的笑容轻松自然。
“哟,小樊啊。”范先生看到樊星星有些惊喜,摘掉鼻梁上的老花镜,笑眯眯地回应她,“你来啦?”
“嗯。”樊星星暗暗握了握拳,小心地把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范先生您知道王爽出院的事情吗?”
“知道啊。”范先生果然一点都不惊讶,“她妈妈带她回老家了。你放心,工资我都结清了,还多给了一点心意。”
“她妈妈也在上海吗?”这么快就把转院办好,应该不可能是从老家临时赶来的。
“你不知道吗?”范先生反而觉得奇怪,“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过她妈妈告诉我说,她是认识你的。”
樊星星被他说得更加迷茫:“她认识我?”
“她是扈小姐的老帮手,你是扈小姐的新租客,怎么不算认识呢?”范先生拿出年轻人惯用的流行梗,赶潮流地幽了一默。
樊星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爽的妈妈,竟是王姨!
真是万万没想到。
可王爽妈妈就在眼前,怎么王爽发生什么事,王姨都似乎一无所知呢?
还好范先生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他说,他原本也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没有把两个人往一处联系过。
直到这次王爽住院后,或许是终于想要好好治疗了,所以才主动联络了王姨,王姨这才找到范先生,范先生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王爽是一个有严重家暴史的原生家庭的受害者。
在她上高中的时候,母亲王姨终于忍受不了长年累月的家暴,在一次受重伤之后,下定决心要离婚。
然而因家暴而提诉离婚的流程,是十分漫长而艰难的。
尤其在小地方,处处都劝和不劝离,大家都把家暴当做寻常家务事,几乎无人支持她的诉求,反而劝她看在孩子的面上,再忍一忍,等孩子大了,男人老了,就好了。
好在王姨没有放弃,经过一年多的撕扯,在放弃了所有财产,自主净身出户后,她总算在王爽高三那一年,离婚成功。
王姨第一时间去派出所给王爽改了姓,庆祝新生活的启航。
本以为属于母女俩的幸福日子虽迟但到,谁料这竟才是两人关系崩坏的开始。
王姨为了筹措王爽未来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把出租屋安排好后,就远走上海打工,留王爽一个在县城上学。
怎知本来成绩还不错的王爽,却在这个黎明将至的前夕,选择了自我放弃。
不仅成绩一落千丈,她还学别人谈起了恋爱,最后因为恋情太高调,影响太坏,被男方家长告到学校,她最终在高考前夕,被那所以管理严格著称的重点高中,给退了学。
然而这些,王姨从头到尾一无所知。她还美滋滋地做着女儿高考能考到上海的美梦,期盼着届时可以母女团圆。
那个热气腾腾的夏天,在别的家庭都欢欢喜喜开谢师宴的时候,王姨却在大街小巷寻找自己女儿的踪影。
王爽对王姨根本就是避而不见。
她说她不理解王姨为什么非要闹得满城风雨,也要坚决离婚;她更不理解为什么好不容易离婚成功了,反而还要抛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承受这愚昧小城所有闲人茶余饭后的谈笑与讥嘲,连她在学校被同龄人霸凌,都无人可求,无人敢帮。
既然无法干干净净地从泥沼中起飞,那就不如和他们一起,隐入烂泥与尘埃。
从小就渴望被爱的女孩,在最好的年纪,选择了自断翅膀,用幼稚的叛逆和造作,表达她对这个世界的抗议,对母亲的恨与不解。
王姨悔不当初,但也无可奈何。
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人读不了大学,不会死。但没钱,却一定会死。
从此,母女俩就鲜少联系。这些年,都是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在王姨的观念里,她一直觉得,小城里多的是考不上大学的高考落榜生们,趁年轻玩两年,处处对象,四处打打工,差不多就可以结婚了,到时候就能顺其自然收收心了。
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所以在那之前,她得给王爽准备足够多的嫁妆,让她嫁得体面有底气,不要像自己一样,在婚姻中受尽委屈。
于是,她接的单越来越多,几乎承包了这条巷子里所有老人的饮食起居,连请假回家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可王爽却不是一般的孩子。随着手机的更新换代,王姨后来就彻底联系不上王爽了。
慢慢的,她也死心了。
她发现,人生不过就那么回事。看惯了大上海有钱有闲的老人,年轻时不管他们多么叱咤风云,腰缠万贯,老了依然是一个人守着几千万的房子孤独终老。
既然王爽不原谅她,也不需要她,那她就自己个儿好好活着。年轻人怎么着都能比老一辈的日子好过,能不给王爽添麻烦、拖后腿,就是自己对她最大的支持。
所以,王姨根本没想到,王爽多年后居然悄悄地来到自己服务了十多年的巷子,还应聘当上了巷口咖啡店的服务生。
就那么远远地、静静地看着自己每天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愣是连一声“妈”都没叫。哪怕自己痛苦地进出医院几趟,也一声都没吭。
而王姨呢,因为从来不喝咖啡,所以对这种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她从不多看一眼,就一直也没发现王爽的存在。
直到这一次,在余傅瑾的坚持下,王爽才从医院的病房里联系到王姨,告诉了她自己这些年的情况。
王爽是不幸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她情路坎坷,一直遇人不淑。
这次来上海,她本意是想告诉王姨,自己准备要结婚了,因为她怀孕了,这个对她很好的男朋友也答应要娶她了,她想得到母亲的祝福。
养儿方知父母恩,怀孕之后,母性萌生,她才体会到,一个母亲是多么渴望自己的孩子,在一个有爱的家庭环境里出生长大。而多年的情路坎坷,类似的曾被家暴经历,让她早已明白,被家暴折磨的女人,有多惨。
可看似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是没那么容易说出口的。她的心理建设还没做好,男朋友就出事了。
他居然伙同别人偷盗林木,被抓了。
他要求王爽找王姨要钱捞他。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听说王姨这些年攒了很多钱。小城里都在传,王姨现在在上海都是住大别墅,出入都是小汽车,有的是神志不清的老头子对她神魂颠倒,搞不好将来还能继承一套别墅。
王爽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所谓对她“好”的男朋友,对她从未有过一丝真心。之前屡次三番找她借钱,哪里是周转什么创业资金?他本质上就是个油嘴滑舌的鸡鸣狗盗之徒。
快刀斩乱麻,她选择了流产。
怎奈,就因为人生地不熟,一次医院选择的失误,就导致了后面发生那么一连串的后遗症……
母女俩多年后终于在病房面对面地打开心结后,王姨决定带王爽回老家省城。
这些年,她确实攒了一些钱,正好可以帮王爽在省城安定下来。
这次离开,她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她想好好地陪在王爽身边,弥补过去那些年,对她缺失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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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爽的故事听完了,樊星星半悬着的心,也总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老实说,她是羡慕王爽的。
尽管她有过无比痛苦的创伤和波折,也丢失过本该十分美好的未来,但好在总算找到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不管怎么说,她这趟上海,来的不亏。她的将来,也一定会苦尽甘来。
而自己呢?但凡自己有她万分之一的运气呢……
樊星星摇摇头,阻止自己去深想。
她想要和范先生告辞,范先生却拦住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樊星星不明所以,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一份价值五位数的进口羊毛消音地毯的订单凭证。
“这是……”她疑惑。
“我帮小扈订的,但一直找不到机会送。你可以回去打电话提货,就说是你为搬新家准备的软装。回头你可以让工人现场剪裁,把楼梯全都给铺了。”范先生直言不讳说。
樊星星错愕。
他老人家是在说笑吗?
她但凡能用得起这么昂贵的地毯,还用得着靠扈小姐发善心,才能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找到一席之地吗?
而且他也太壕气了。谁租房搬家买点软装,还会把房东整栋楼都给装上?看他这尺寸,楼上到楼下的全部楼梯都能给铺满了。
“她睡眠不好,怕声响。以前一个人住没问题,现在多了一个人,还是铺上这个好,不然你行动也不方便。”范先生好心补充说。
“……那您为什么不自己送过去呢?”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但她还是想先问清楚这个问题,不然她绝不会让自己稀里糊涂乱入其中。
毕竟扈小姐真的很在意边界感,而自己,也是这条巷子里最没资格在他们中间多话的。
“上回你拎回去的咖啡,她看到后说什么了吗?”范先生没直接回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
樊星星回想了一下,顿悟。
怪不得她一进门,扈小姐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咖啡上。原来问题的根源,是出在这里。她一定一早就猜到了咖啡的来历。
既然小小的咖啡她都不肯收,那这每天都能用到的大件地毯,她肯定也是不可能会收的。
还有,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范先生居然叫扈小姐小扈?
虽然有点不太礼貌,但某个八卦的小火苗,还是在心底见风就长。
她笑了一笑,如实回答:“没说什么,只是说现在她不怎么喝咖啡了,不容易睡着。”
“听她瞎说!”范先生不悦,“她是知道我孙女在意大利,一看文字就知道是我送的。”
停了一瞬,似是在纠结,但很快还是下定了决心。
“算了,她不喝你就留着喝吧,那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不过这地毯,你一定要帮我。她因为以前参军的时候留下过老毛病,总失眠,怕深夜有动静,就连养的猫,也都放在屋顶上。如果你在意她睡眠质量的话,最好帮她用上这个。实在不行,你就可以说,这是你商场抽奖中的。反正我钱都花出去了,是不可能往回退的了。”
“……”好吧。没有什么比拿老人的健康来作“威胁”,更有说服力的了。
抛开买主是谁不谈,不过一个地毯而已,就当是拥兵敬老了。
希望扈小姐不要多过问才好。
“好的。”樊星星收起提货单,再抬眼时,亮晶晶的双眼已经笑成了一对狡黠的月牙,“那作为交换,我也斗胆提一个不情之请,可以吗?”
“你说。”范先生很大方一挥手。
“是这样。”樊星星转头指了指竖在门口的公告牌,“既然王爽已经回家了,外面的招牌上又在招新的服务员……所以您看,像我这样的,能胜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