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盲人姑娘
唐之风2023-04-05 16:014,880

  好在余傅瑾主动化解了樊星星能想象的所有尴尬。见她有意收拾碗筷,他便自觉出了门。

  透过厨房玻璃看过去,只见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五金工具箱,又搬出了一个古董级的折叠木梯,不知道要做什么。

  等她把厨房收拾干净,走到院子想看看他是否需要帮忙时,赫然发现他正踩在竖在房檐下的梯子上。

  从下往上望去,视线里他的双腿显得格外修长,上身微微向后倾斜着,给手臂留出一个最舒适的伸展空间,双手有条不紊地拨弄着手里的线路,手法像个电工师傅一样纯熟。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余傅瑾。

  樊星星一时有些不知该从哪个字开始聊起,仰头看了他几秒,便想再退回房内。

  “帮我拿一下这个。”余傅瑾却及时叫住了她。

  她下意识上前,踮起脚尖,举高手臂,接住了他手里换下来的LED灯带。

  “你是在换灯管?”以前她还真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个檐下灯。

  “对。”余傅瑾从工具箱里拿出新灯具,“之前那盏坏了,一直没时间过来换。”

  “哦。”看来扈小姐这个家,确实非常需要他。

  “这是个声控灯。装好这个,你们夜里比较方便。”余傅瑾很快地装好灯罩,顺着梯子下来。

  樊星星手里还拿着换下来的旧灯带:“这个放哪里?”

  余傅瑾看着她迷茫如鹿的双眼,笑了。伸手将旧灯带接到手里,和其他之前收拾出的杂物一起,全扔进了院里的大垃圾桶里。

  樊星星这才发现,院子的角角落落,都被他细细整理了一遍。不止搬走了廊下的那些旧物,还替换了院里的水管。此刻的院子,从未有过的空旷整洁。

  只是她很好奇,既然余傅瑾和扈小姐都不缺钱,那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把这院子重新设计一下呢?这破碎的砖瓦,墙角的青苔,多少会对扈小姐这样年龄的老人有些安全隐患。

  而且太暴殄天物。

  这样的好地段,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闹中取静,打造一个符合心意的精致梦中情院。

  “你搜我的电话号码加一下我,我告诉你菜谱。”洗干净手后,余傅瑾顺口交代道。

  樊星星拿出手机,从善如流。

  既然他注定是自己的半个房东了,那当然要保持好关系。万一扈小姐日后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她还能第一时间联系到他。

  况且,谁会介意多认识一个医生呢?

  尤其自己还是个马上就要上岗的陪诊师。

  

  除开追问她“复诊”这个与他的工作有关的话题外,余傅瑾看起来能和她说的话其实并不多。收尾完院里所有的杂活后,他套上外套便宣布告辞。

  樊星星出于礼貌送他到门口,有句话终究还是不吐不快。

  “那个……王爽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是范先生告诉我的。”她有些不好意思。

  “嗯。”余傅瑾似乎并没有把两人之前的通话放在心上,淡淡地应了声。

  “我是说,我以前不知道您和扈小姐的关系,也不清楚王爽和她妈妈的关系,所以……”

  “没事。”余傅瑾摆了摆手,明显对这件事早已不愿多谈,“我早说过,我只是个医生,我只对病人住院期间的治疗负责。医疗范围之外的事情,我从不多关注。抱歉。”

  “哦。”樊星星识时务地选择了闭嘴。

  他说的的确没错。身为医生,他每天面对这么多病人,如果事事都走心趟肺,活成大杂院居委调解员,不得累死?

  换位思考,她完全可以理解。

  何况,这些信息,也可以理解为病人隐私,他不想与外人多聊也是对的。

  从各方面讲,他都的确是个很称职可靠的医生。

  就是,如果恰当的时候,能多笑一笑,就更好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真还挺好看的。温暖和煦得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还有什么事吗?”见樊星星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却并没有要说再见的意思,余傅瑾一天之内罕见地第三次笑了,“有话你就直说。毕竟我早就是被你列入强行‘朋友’行列的人,不必客气。”

  “……”旧事重提,樊星星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不得不说,当时的她,还真是无知无畏,虎得可以。

  如果时光倒流,她当时怎么着也得对他收敛着点……所以刚刚,她到底想要说什么来着?

  直到大门合起、落锁,她才想起,自己本想拐着弯打听一下范先生和扈小姐是否有一些不便别人插手的陈年过往,这个地毯的事,她得思考一下到底该怎么处理才能更好。

  但看余傅瑾一出院门就恢复了那熟悉的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她才一慌之下又打了退堂鼓。

  看来,只有在扈小姐的面前,余傅瑾才是最没有防备的。

  面对外人时,他心理上所筑建的城墙,并不比自己薄多少。

  

  ————————————

  

  接到陈城电话的时候,樊星星午睡将醒未醒。

  找到工作的踏实,让她久违地好好睡了一觉。

  “在忙什么呢?不会真去扫楼了吧?”陈城接通即调侃。

  樊星星发现,自打自己加入了余生陪诊,陈城对自己说话也放松了很多,语气就像很亲密的朋友一般,再没有以前端着的职业感。

  “没呢,在休息。”樊星星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半,“我现在还在恢复期,感觉累了就得赶紧休息。”

  “也对。”陈城笑了一笑,“那如果半天呢,半天可以撑得住吗?”

  樊星星听他意思是有事,赶紧坐起了身,“怎么了?”

  “是这样。”陈城清了清嗓子说,“你上午不是说想快点接单吗?我这边正好有一单,觉得非常适合你,所以就先自作主张帮你接了下来。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就明天上午带病人去一趟医院,半天酬劳是220元。当然,如果你没时间的话,我就转给别人。因为这个病人是个年轻姑娘,她点名需要一个女陪诊师。”

  樊星星一愣:“你觉得我可以?”

  陈城没所谓道:“我不和你说了么,只要客人没投诉,这事情就算完成了。本来了陪诊师也不是多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你就当带自己朋友去看病就行。你不以前也在医院实习过么,而且这次去的医院就是附一院,你最熟悉不过了,对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考核期第一天就违背薛姐的明文规定,还是让樊星星多少有点心理不安。

  尽管她承认自己确实有点跃跃欲试,想借着这个机会,切身体验一下陪诊师的日常生活。

  若是不合适,及时撤退也来得及。

  “你确定薛姐万一知道了这事,不会开了我?”她再三确认。

  “你信她还是信我?”陈城不屑地啧了一声,“只要客人不投诉,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再说,这病人,也看不见。”

  樊星星愣了愣:“什么意思?”

  “这是个盲人。”陈城这才想起介绍病人本身的情况来,“她是个十八岁的女高中生,课间从学校楼梯踩空了滚下来,脑中淤血压迫了视神经,导致的失明。这次检查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常规复检,走一遍流程,去看熟悉的医生就好。所以她家人对别的没要求,只要求陪诊师最好也是个年轻点的女孩,为了女孩子的安全着想,也方便沟通。”

  樊星星这才了然。怪不得陈城能想到她,估计整个余生陪诊,符合这条件的也不多。

  虽然这么做有点欺骗客人之嫌,但她还是要感谢陈城。

  她知道他在帮自己赚钱。

  而且,凡事都有第一次,陪一个手脚健全的年轻人去入行,总比去陪一个没有共同语言、坐着轮椅、连话都说不清的老人要好。

  “那她万一问起我的从业资历,我该怎么回答?要撒谎吗?”樊星星细节处还是有些忐忑。

  “你随便搪塞过去就行了,别考虑那么多。她也只是个小孩,懂什么?”陈城大概觉得樊星星怂得有点好笑,紧接着又打趣道,“你这样可不行啊樊星星,咱们说白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销售,你得懂得在客人面前包装自己,才能有下回生意。这个女孩应该是个长期稳定的客户,除了你,我还舍不得给别人呢。咱这叫什么?咱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说着说着,陈城自顾自地响亮地笑出声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樊星星都觉得自己再往外推,都有点不礼貌了。

  在一个全新的工作环境,能有一个前辈愿意罩着自己,尤其是这种靠接单生存的工作性质,当然是件好事。

  不管陈城有没有从自己这里抽成,她都觉得,220半天,对于一个新人来说,已经够优厚的了。她总不能第一次就驳了陈城的好意,搞得彼此下回见面时反而徒增尴尬。

  “那好。”樊星星握紧电话,下定了决心,“你把订单资料发给我,我明天准时过去。”

  

  女孩叫苏安安,住在一个九十年代末建成的老破小社区里。

  从门口望进去,她家的房子面积不大,两室没有厅,很老式的那种建筑设计,六楼下楼也没有电梯。真不知道她平时有没有办法自己独自出门。

  “您好,我是您今天的陪诊师樊星星。”当这句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开场白终于说出口时,陪诊师樊星星正式开工。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突突的狂跳,脸上也因心虚有些微微地发烧。但是不要紧,苏安安看不见她。对。她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

  “您好。”苏安安的声音很低,但很好听。她熟门熟路地展开自己的乳白色折叠盲杖,摸到挂在门口玄关上的黑色书包,准备出门。

  “这边提醒您一下,医保卡,身份证,以往的病历和检查报告等,这些都有带吗?”樊星星按照陈城发来的话术,照本宣科背诵。

  “都带了。”苏安安摸索着合上门,樊星星赶紧去扶她的左手臂,谁料她却很不悦地甩开了樊星星的手。“我自己可以的,你不用扶我。”

  樊星星冷不丁被弄得有些难堪,只好讪讪地放下手。

  或许是自己表现得有些过犹不及了,她暗想。

  这是她在生活中第一次和盲人近距离接触,确实完全拿捏不住这其中的分寸与技巧。

  不过平心而论,有时候她也觉得奇怪,全中国据说有1700多万的盲人,每条人行道上也都铺设有专门的盲道,可在生活中,她却鲜少见到他们的影子。

  更多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大人小孩骑着自行车,说笑着在盲道上横冲直撞,甚至有时候汽车也会违规停在上面。但这对盲人群体的生活,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

  仿佛,他们生活在一个和健全人完全平行的世界。

  特意退避三舍,让渡出自己的生存空间,完美地给健全人营造出一个让他们习以为常的、互不干扰、各自安好的和谐共生假象,或许就是他们这1700万人的生存智慧。

  

  苏安安走得很慢,右手小心翼翼地移挪着盲杖,左手一寸一寸地拽着老旧的楼梯扶手,脚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试探着迈开脚步。

  她走那么倔强,那么充满自尊,让樊星星最终彻底放下了自己那双想要多管闲事的手。

  她开始不再焦急这样的速度,是否能赶上预约的挂号时间。她愿意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苏安安,一秒一秒缓慢地往下挪。

  时间一分分过去。

  樊星星从未想过这区区六层楼梯,有一天走起来,也会如此的漫长和艰难。

  在这段似乎被魔法无限拉长的时空里,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是小时候村医和她讲的故事。

  她说,从前有一个穷人,嫌弃自己太穷,于是向上帝请求,希望可以赐给自己一个一夜暴富的机会,哪怕付出一些代价。

  于是上帝对他说,他可以出让自己的眼睛、耳朵、声带、抑或四肢。每个部位,都可以明码标价,换取万金。

  那人听完后不寒而栗,摸摸自己的每个器官,哪一个都十分舍不得。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早就拥有了一笔巨额财富。

  故事讲完,村医问她听懂了没有。

  当时幼稚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她居然回答,其实只要不瞎,其他的也不是不能交换。只要有了钱,她就可以不用再操心学费,可以考上梦想中的大学,父母也不用再外出打工,可以留在家里全家团圆,总比现在穷苦一生来得要好。

  当时村医并没有立刻反驳她,而是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

  后来,樊星星长大了,也学了医,见证了很多生死,品鉴过许多人性,才知道了自己当时的回答有多么愚蠢。

  但活在概念里的愚蠢,和真真切切的感受,冲击力还是完全不同的。

  有什么比十八岁的花季少女,在高考前夕,失去了最宝贵的视力,更可怕的呢?

  何况,她还这么要强。

  

  苏安安终于走下了楼,停在楼下的网约车司机肉眼可见地早已很不耐烦。

  他正准备要发飙时,却瞥见了苏安安身后,樊星星卖力挥舞的夸张手势,瞬间恍然大悟。

  他咽下了已经跑到嘴边的那口气,主动下车要帮苏安安坐进车内。

  谁料敏感的苏安安却并不领情。

  “我只是瞎了,又不是手脚残疾不能自理。我自己可以的。请你们不要歧视视障人士,不然我要投诉你们。”

  她有些生气地说着,一边收起盲杖,用手摸索着弯腰极为小心地进入车后座,却在最后一刻,还是狠狠地被车框撞了一下头顶。

  网约车司机冲樊星星做出一副“她仿佛有大病”的无奈表情,樊星星连忙做出十指合拢的道歉姿势,希望他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上帝给盲人关上了一扇门,却开启了一扇窗。

  她固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却能听清他们哪怕很微小的声音。

  樊星星可不想自己的人生陪诊第一单,就因为这个小事而被投诉,进而整个职业生涯还没开始,便折戟沉沙。

  网约车司机来时已经知道樊星星的身份,都是服务业,他理解她的不易,便也没多说什么,摇着头进了驾驶室。

  樊星星看他表情都能猜到,如果他能开口,他一定会吐槽自己,接什么病人不好,非要接这种脾气古怪的小瞎子。

  她有一种预感,今天的陪诊过程,可能并不像陈城电话里轻描淡写描绘的那么轻松简单。

  是她“轻敌”了。

  可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办法?

  只能提心吊胆,硬着头皮,咬牙硬上了。

  

继续阅读:第17章 全靠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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