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不高，不凛冽，不威严，但却仿佛自带力量似的，一下子让刚才还面色不佳的女护士，瞬间笑成了睫毛弯弯眼睛眨啊眨。
“余医生，是这位女病人她……”
“我都听到了，让她挂我这边吧。”没等樊星星抬头看清这人的长相，那个穿着白大褂的颀长身影已经转身离去。
女护士这才挑了挑眉，抽了张“外科”的纸牌递给陈城：“那快点的吧，余医生是外科过来轮岗的主治，国外留学回来的，水平好得很。既然他都发话了，你们还愣着干嘛？”
“谢谢谢谢。”陈城自然知道在急诊能碰到对口的专科主治是件概率极小的好事，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把樊星星推到离外科诊室最近的等候区，自己则是一路小跑奔去挂号。
挂号处比起分诊台，人流只多不少。
等他好不容易拿着单子回来时，发现樊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
就近抓了个过路的护士，才知道刚才有个年轻女病人，因为等候过程中疼痛难忍，从轮椅上跌了下来，被紧急先送进了诊室。
不用想，那一定是樊星星。
陈城陪诊过那么多病人，当然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经济窘迫的事实，也理解她为了省点钱，害怕挂错科室的心理。
这世上，果然只有一种病最难捱，那就是穷病。
明明都那么痛了，还能在分诊台硬挺那么久，真是难为她了。
略一思忖，顿了几秒后，陈城才敲了敲虚掩的外科诊室门，推开一条缝探头轻声向里问：“您好，我是樊星星的陪诊师，能进来吗？”
“把单子放桌上，在外面稍等。”里面有清亮的女声回应道。
看来这个叫余傅瑾的男医生想得还挺周到，竟然在深夜忙乱的急诊外科，还能为女患者特别配备上用以避嫌的女性助理医师。
陈城这才走进去，把单子在桌上放好，看了眼遮挡检查区的蓝色挡帘，刚想走出去，碰巧听见樊星星的吃痛声。
“腹软，肝脾未触及，无包块。肾区无叩痛，右下腹压痛，有反跳痛，麦氏点最为显著，有轻度肌紧张。”这次是余傅瑾淡淡的听起来没什么表情的声音。
听起来绝对和亲切不沾边，但要说冷漠也不至于。仿佛这人天生没什么太多温度波动似的，应该平时情绪控制力极佳，是个当医生的天选之人。陈城不由得暗自感慨道。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很显然，这话是问樊星星的。
“下午两点多。”樊星星声音再没有了在分诊台争辩时的强撑，听起来很是虚弱。
“吃过什么药吗？”
“吃过。”樊星星回答着，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补充道，“因为午饭吃了点小蛋糕，怀疑食材不太新鲜，当时疼痛又是从胃部的位置开始的，阵发性，有呕吐感，就以为是肠胃不舒服，所以自己就吃了点黄连素和颠茄片。”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连续两次休克的原因了。”余傅瑾似乎侧了下身，声音略微清晰了一些，“不明疼痛，尤其是转移性疼痛，患者不应该自行乱用止疼药的，会拖延病程，影响诊断，严重时是要命的。十个小时了，还伴有发热，就算是你说的阑尾炎，也不排除演变成穿孔或腹膜炎的可能性。何况，急腹痛的原因还不仅仅是常见的阑尾炎，还可能是急性肠梗阻等危重疾病。这些都得等具体的检查出来之后才能判定，不能随意下定论。……小唐，你安排一下，抓紧时间把她相关检查做完。如果确定需要做手术的话，明天就得赶紧做掉。”
“好。”助理医师应了声，似乎是在准备体查收尾了。
陈城快步退到了诊室门口的位置，又恰到好处地留了条门缝，不大不小正好能听清樊星星在里面的声音。
“请问我这个手术，总预算大概多少钱？……如果是阑尾炎的话。”
“一万左右吧。”助理医师手上忙活着，嘴上随口回答道，“不过大部分用药都在医保范围之内，压力不大的，放心。”
“这么贵？”然而樊星星听起来还是有些吃惊，“不是三五千就行了吗？”
“三五千那是传统手术吧，现在谁还用传统开腹手术，这不小题大做么？现在我们都是腹腔镜微创手术，创面少，好得快，看的全面。”说着话，助理医师已经打开挡帘。
余傅瑾率先眉眼清淡地走了出来，拿起桌上的挂号单扫了眼，微微蹙眉，又回头看了看一边吃力地在助理医师帮助下坐上轮椅、还在一边为自己手术方案争取的樊星星。
“如果我申请传统手术的话，可以吗？”
“什么？”助理医师一脸活久见一般的不可思议，刚想再说些什么，余傅瑾已经一改之前的淡然，沉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家属呢？”
“余医生您忘了，她是陪诊师陪着过来的。”助理医师笑起来。
“还是先留一下家属信息吧。”余傅瑾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写着樊星星名字的挂号单，“真要做手术，该签字的时候，陪诊师也不作数的。”
“好的。”助理医师了然，低头问樊星星相关证件都带齐了没有。
樊星星怎会不了解院方的顾虑？她这一句违反常理的讨价还价，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经济实力。现在这医生这么安排，明显就是怕她一个穷冒烟的外地人术后偷逃医药费，而提前做的防备。
尽管感觉到自己受了冒犯，她却不能抱怨什么。换位思考，如果她是医生，她也会选择这么做。
急诊科不比别的科室，效益低，身份不靠谱的病人多，逃单风险高，本着的又是人道主义、救人第一的原则，吃亏吃多了，自然就培养出减少损失的经验来了。不然到时候万一院方基金申请不下来，搞不好就得医生自掏腰包承担，自然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在陪诊师那里。”樊星星如实回答，“他应该就在门外。”
“好的，我去看看。”助理医师说着话，脚下快走两步，刷的一下拉开门，脸色明显就是骤然一变。
“人呢？人怎么不见了？”
陈城消失了。
不过他并没有偷走樊星星的任何东西，从监控中看，他临走前还特地到分诊台边上，把她的背包和拉杆箱放到了一起。
这是明显不想继续陪诊的意思。
樊星星只能无声苦笑。这是听到自己太穷了，怕收不到陪诊费用，所以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吗？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感谢他的雪中送炭，扶常人之不敢扶。如果改天再见到他，该请的谢恩宴，还是要请的。
助理医师也开始面露难色，问樊星星是否还能联系到别的家人。
樊星星看了眼自己的全部行李，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个老家在千里之外的人，拖着这么大的杂牌行李箱，就算是家属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而她的病，明显等不了那么久。
“我有钱的。”樊星星突然有点想笑。
这一瞬间，不知怎么的，什么明天后天的她都不想操心了。还有什么比眼前的生命和尊严更为重要呢？她可不想成为这家医院千古永流传的笑柄。
就像那个黄体破裂的女生那样，随时随地被人拿出来当作反面典型的谈资。
社死的感觉，有过一次，就足够了。
“我有钱，”她竭力高高地仰起头说，“不用联系什么家人了，我所有的单子我都可以自己签字。麻烦您先帮我联系个护工，我先去把检查都给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