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很快被确诊了,就是急性阑尾炎。万幸还没有更加恶化,手术费尚且在她的钱包射程范围之内。
连夜她就被转到了外科病房,紧急处理之后,准备等待第二天上午的手术。
整个后半夜,在镇定药物的作用下,她睡得格外沉。
住在理疗店里两年多,她好像从来没有像这样睡得这么沉过。因为那里,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住人的地方。
楼下楼下两百多平的沿街商铺,晚上空荡荡留守的就她一个人。硕大的几扇落地玻璃门,就那么一个单薄的不锈钢环形锁,夜深人静说不慌是假的。
但她又能有什么选择?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能有个包住宿的地方就不错了。不然以她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租一个单间都费劲,更别提正常活下去了。
如今虽然理疗店被封,老板被查,自己卷铺盖失业,但到底这张病床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虽然这张床,实在是贵的太过让人肉疼。
因为术前要严格禁食,樊星星没有赶食堂开放时间点吃早饭的任务,便戴着隔音耳塞放宽心,睡了个昏天黑地。
直到被护士按着肩头用力摇醒:“樊星星?樊星星,醒醒!”
樊星星昏昏沉沉睁开眼,这才发现床前站了高矮胖瘦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对着沉睡中的自己进行着惨无人道的聚众围观。
“查房了,还在睡呢。”推她的小护士笑起来,声音似乎还有点熟,和急诊时那个姓唐的助理医师好像有点像。
不过因为昨晚太过兵荒马乱,她可没余力去观察每个接触过的医护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甚至包括那个主治的男医生,她都不记得他皮肤是白还是黑了,只知道个子还挺高,声音对所有人都有种天然的疏离感,口罩上方的鼻梁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樊星星,女,21岁,未婚,入院主诉右下腹疼痛十小时,伴发烧。检查所见:T38.8℃,P120次/分,BP120/75mmHg,WBC13*109/L,中性粒细胞比例75.5%,尿常规(-),肝肾功能正常,确诊急性阑尾炎,今天上午十一点准备手术,由余医生主刀。……当然,这个病人的情况余医生最清楚,毕竟是他在急诊科亲自收治入院的,所以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小护士读完手里的入院资料,回头冲着医生群里为首的那个年轻男医生笑了笑道。
樊星星闻声下意识愣了愣。
余医生?哪个余医生?急诊科那个帮她检查的男医生?他不是在急诊科吗,怎么过了一夜就跑到外科来主刀了?这鼎鼎大名的三甲大医院,还能有这样的神操作?是外科真的没人了吗?
带着满肚子问号,樊星星探究的目光第一次认真看向那个男医生。
对视的瞬间,心底蓦然一咯噔。
还真是。
高个子,戴眼镜,眉眼清淡,胸口挂着一个牌子,普外科主治医师,余傅瑾。
“怎么,不认识了?”小护士笑着调侃起来,“那我呢?还有印象吗?”
有卧龙的地方,必有凤雏。樊星星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小护士,就是昨晚给自己查体的那个女助理医师。
“唐医生?”樊星星试探着问。
“是我。”唐恬声音更甜,“不过我不是医生。昨晚是余医生特地把我叫下去临时帮忙的。我是外科住院部这边的护士。也算你赶得巧,昨晚也是我们余医生在急诊科轮岗的最后一个班次,索性就送佛送到西,直接帮你把手术也做了。”
原来如此。樊星星这才想起,昨晚在急诊分诊台那个漂亮女护士说过的话。
没错,她的确说的是,余医生是外科来急诊轮岗的,国外留学回来,水平挺好。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樊星星暗暗叹口气。
这世上应该没有什么人,愿意在清醒的时候,再一次见到曾欣赏过自己最难堪样子的故人。
她的窘迫,她的狼狈,她的无地自容,她宛若医闹的离谱讨价还价……一切一切,都实在太不堪回首。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希望他能记性差点,最好在今天太阳升起之后,将昨晚的乱七八糟全部忘掉。
还好余傅瑾并没有多说什么,微微点点头后,便随着众人去了下一床。
这床是腹内疝引发的绞窄性肠梗阻。虽然病患挺年轻,是个只有三十出头的女性,但情况显然听起来比自己这个常规的阑尾炎要复杂严重得多。
如果没弄错的话,樊星星记得自己半夜住进病房的时候,这张床还空着。应该是个刚送进来没多久的紧急病人,所以余傅瑾停留的时间挺长,问的问题也比较仔细。
隔着隔断帘,樊星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能从他不高不低不远不近的声音中,想象出他眉眼中此刻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
看起来无比温和耐心,每一个检查和询问都和风细雨,但又明显地让人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近人情。即便隔壁床病人已经对手术预后表现出明显的紧张与不安,也不能阻止他把病人本人该知道的最坏情况,不疾不徐地按标准文本表达完毕。
他应该不会拥有一般年轻医生成长过程中普遍存在的精神内耗,樊星星暗想。
这人过于理性,每个动作、音量和用词,都仿佛是用游标卡尺卡好的那种,标准得无可挑剔。——除了昨晚被她的离谱开腹请求震惊一百年的时候。
很明显地,她当时看到了他眉心狠狠一跳。
微信来电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
为了不打扰隔壁的医患沟通,樊星星第一时间连人带电话都躲进了被子里,却在看到来电人姓名时,怔了两秒。
是的,她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也是有爹有妈有家属的。
可惜不是谁的家属,都能光明正大让人去依赖的。
比如,她的母亲,程春花。
“喂?”樊星星尽量压低声音,“有事?”
“咋,没事就不能找你了?”程春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夹枪带棒,“现在接电话连声‘妈’都不叫了?”
樊星星无奈地闭上眼,没力气和她掰扯,直白追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太了解自己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母亲了。这些年打电话来,不是催婚,就是要钱,根本就没有第三件事。
“你奶死了,人走得急,今天早上发现时,都已经硬了。你赶紧回来一趟,要忙的事挺多。”许是出于对死者的最后一丝敬重,程春花尖锐的声音放低了些,如是在听筒里报丧。
老实说,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瞬间,樊星星是震惊的。
印象中那个骂起人来总是中气十足的精瘦老太太,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她不是身体一直挺好的吗?
“对了,回来的时候记得带点钱回来。虽说现在不土葬了,但该有的规矩一点也不能少,什么纸啊炮啊棺材啊法事啊流水席啊,没有几万块钱下不来。家里刚给辰辰在县城买了房,钱不够,你这次一定要帮忙帮衬点……喂,你在听吗?”
兀自宣布了一串自己的决定,程春花这才意识到樊星星从进入正题后,就一直没回话。
她立刻放缓了语气,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心里因为那件事对她还有怨气,但不管她以前对你怎么样,现在人走了,还是要风风光光办了才好。不然不仅咱们后人脸上无光,连你和辰辰的订婚,搞不好都受影响。辰辰年轻,还好说。主要是你,都二十多了,再不结婚就成老姑娘了,到时候人老珠黄了不能生了,谁还要?难不成嫁二婚头、老光棍吗?不如趁这次回来,一口气把婚给定了,我也好安心……”
果然,图穷匕首见,真正的意图在这里。
樊星星无声冷笑了下,勾起小手指,将手机出声孔给死死堵住。
一箭三雕,不愧是她亲妈。
不仅想借着办葬礼的名义名正言顺掏走她这三年的全部积蓄,还顺便PUA了一把自己,打算乘胜追击再榨干她的全部剩余价值,在彩礼可观的农村相亲市场换上一大笔钱,好给她弟樊辰辰定亲。
只可惜,她不是以前的樊星星了。
当一个人不再幻想通过讨好另一个人获得所谓的认同感时,那她所精心设计的一切话术,都终将徒劳无功。
“喂喂喂,人呢?在听吗?”程春花终于没了耐性,冲着话筒拔高了嗓门,“樊星星!听到吗!说话!”
樊星星这才松开手指,对着话筒含混地“嗯”了声:“在听。”
“在听你为什么不说话?”程春花恼羞成怒。
“我在医院。”她声音虽小,但字字清晰,“手术费要一两万,还不包括住院费。我没那么多钱,医生说要么转院,要么等死。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这话一出,程春花果然闭了嘴。
几秒之后,她才磕磕绊绊地回了句:“你……你骗谁呢?”
听着查房的大部队已经出门了,樊星星这才钻出被子,把语音通话切换成视频模式,先前置镜头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病号服和留置针,又将镜头切换成后视,对着病房在线直播。
“看到了没,这是上海大医院的住院病房,一天光房费都得两三百。”
确定房内已经恢复了安静,只有隔壁床的小姐姐在低声打着什么电话,她也放开了些音量。
“我是昨晚疼得受不了了,才挂的急诊。医生说必须要开刀,但因为我钱不够,只能先保守治疗。医生刚刚来查房说,如果今天再凑不齐手术费的话,就给我办转院手续,自生自灭去。我刚才正好想给您打电话,想向您借一万块钱,再顺便过来照顾我几天的,您电话就来了。妈,您说,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您能帮我想办法周转一下,先把手术给做了吗?”
眼见为实,程春花看着手机里如假包换的真病房,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没缓过神来,老半天才想起来一根救命稻草:“……你不是在上着班呢吗?就不能找老板同事先借点?再说城里上班不都交有什么保险什么的,说是上医院看病花不了自己多少钱吗?”
“我们店昨天被查封了,我没工作了。”樊星星挤出一丝哭腔,“而且我是外地户口,为了多攒点现钱,从来就没交过五险一金。”
“那……那你这三年就没攒下来点钱吗?外出打工几年,你可一分都没往家里转过啊!”一提起这个,程春花脊背都仿佛挺直了几分,“一个月三四千,一年也有好几万,三年就是十多万,你怎么可能连这点手术费都掏不起了?”
“那我就不吃不喝不找房子住了呗?”樊星星也委屈地拔高了嗓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上海的物价!”
“那……那……”程春花这回“那”了半天,也没“那”出个所以然来,心虚的眼神左顾右盼瞟了几圈,最后突然眼前一亮,冲着远处就一阵尖利的高喊,“她爹,她爹!樊国强!快过来!”
樊国强不出所料没被叫来,通话却率先被突兀切断。
看着逐渐黑掉的手机屏幕,对方半天都没有再拨回来的意思,樊星星讽刺一笑。
似曾相识的一幕,简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挺好。
他们还是从前那对父母,没有一丝丝改变。
隔壁床的气氛听起来已经有些压抑,那个同样无人陪护的小姐姐不知道对着话筒说到了什么伤心处,通话的声音开始悲伤哽咽起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吗?
樊星星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谁比自己更可怜,更不想在这种时候听到这种声音,便打算出门透口气,顺便问问护工几点到位的事。
结果刚一拉开围着自己床位的隔断帘,就看到了一张自己怎么都想不到的脸。
“余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