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傅瑾手里拿着几张纸，还是严谨地面上戴着口罩，眉眼间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然而这并不能减轻樊星星心底的局促。
她不确定余傅瑾在这里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如果他不幸听完了全程，是不是更加觉得自己像一个要逃费的骗子了？
“麻烦来我办公室一趟，”余傅瑾扬了扬手里的纸张，“我们有一个简短的术前谈话，有些字要签。”
“好的。”樊星星庆幸他没有当面戳破自己吓唬程春花的谎言，有些木愣地点了点头。
“还有，”余傅瑾明明已经转过了大半个身子，但最后还是止步，垂目看着低自己一个头的樊星星，声线平稳，“手术的费用，即便没有医保，也不会有两三万那么高，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好吧，这下就算不是要逃费的骗子，也是夸大病情，试图借病骗取家人钱财的骗子了。
望着余傅瑾飘然离去的身影，樊星星懊恼地只想撞墙。
她觉得自己大概率和这个医生八字相冲，不然怎么每次在他面前，她都有种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冲动？
现在估计在他眼里，自己无论怎么算，都不能算是一个可信的老实人了。
术前谈话很简短，就是余傅瑾简单地讲述了一下手术的必要性和可能风险，然后就是让樊星星签一堆打印好的同意书。
樊星星看也不看就飞快地依次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直到签到“授权委托书”那一页时，局面陷入尴尬。
“这个，是非要签不可吗？”樊星星抬眼看着余傅瑾，“您知道的，我没有家属。”
“那有可以信任的朋友吗？”余傅瑾问，“因为你这个手术采取的是全麻，万一手术过程中有突发状况，需要临时做出决定的话，我们希望有个被授权人，可以替你做出决定。”
樊星星还是摇摇头。
没社交的人，是不配拥有可以决定自己生死的朋友的。就算临时拉一个以前的同事来，对方也未必敢签这个字。
这年头谁不想自保呢？所谓同事，不过是一起共过事而已，彼此对对方并不真的了解。更何况，店铺被查后，大家树倒猢狲散，谁还想管她这闲事？
算起来，过去两年多加在一起，她那几个同事对她的了解，恐怕都不如眼前这个医生不到十二小时多。
灵机突的一动，樊星星直视盯着余傅瑾：“您是说，朋友也可以？”
“一般不推荐，但确实直系亲属无法到场的情况下，朋友也可以。不过必须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余傅瑾回答得很严谨。
樊星星听得也很仔细。
确定自己理解没问题之后，她冲余傅瑾微微一笑：“那就麻烦余医生了。”
这下轮到余傅瑾愣住了。
樊星星笑意加深，亮晶晶的眼睛笑得就像夜晚厚重的天空里，穿越云层夹缝也要努力眨眼的星子一般狡黠：“我授权您当我的朋友，那这个字就麻烦您签一下了，谢谢啦。”
余傅瑾这下彻底给整不会了。直面病人五年，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有病人对自己的主治医生提出这样的要求。
“反正手术也很小，不会有什么问题。”樊星星莫名觉得自己扳回一局，笑得更是眉眼弯弯，“就算有什么问题，为了我的小命考虑，最后做决定的，还得是余医生您。所以，您来当我的被授权人，最合适不过。”
说完，她刷刷两笔，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豪迈地把笔一递，送到余傅瑾面前。
余傅瑾无奈地揉揉眉心，半晌无言以对。
最后只好合上文件夹，让樊星星回去好好准备，尤其是护工，一定要提前联络到位。
樊星星大摇大摆地走出医生办公室，两天来第一次心情如此舒爽。
结果迎面就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居然是陈城。
这次陈城穿着一个红色的马甲，上面印着土黄色的“余生陪诊”四个字。看来昨天晚上，他的确是已经下班后，临时帮的自己。甚至连工作服都没来得及穿上。
陈城看到樊星星也微微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走上来一脸关切地问她病情怎么样。
樊星星没有问他昨晚为什么突然消失，只是笑着陈述自己的病程和治疗方案，并感谢他的帮忙，拿出手机要加他联系方式，说回头一定请他吃饭。
反倒是陈城主动提起了他的不告而别。
只见他四处警觉地看了看，然后把樊星星带到楼梯间，悄声问她：“你手术费没问题吧？”
樊星星愣了愣，旋即又坦荡笑笑：“没问题的，不是什么大手术。”
“我是昨天听到了你在诊室和医生护士的对话，推测你可能经济有点拮据。”陈城刻意又压低了一些声音，“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打招呼，就留你一个人的原因。医院虽然是要盈利的，但救人也是第一准则。不过这个前提是，这个病人，是无人陪伴、医院也找不到联络人的情况下。我们俩既没有订单佐证，身份证上又显示是老乡，万一因为有我在，他们逼着我想办法先联系你的家属打足钱，反而对你不好。所以我看号也挂完了，剩下的事情护士帮着反而更方便做，我就索性开溜了。主要是我确定，急诊科是不会把病人随便扔出去的，哪怕这病人真的没钱。”
樊星星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一方面是因为尴尬，另一方面是震惊于陈城另辟蹊径的良苦用心。
“所以你也别说什么请我吃饭的话了，”陈城接着说，“昨天晚上，真就是我的举手之劳，能结识你这个小老乡也是缘分。外地人在上海不容易，生个病更难熬，我是绝对不会收你陪诊费的。你要真有钱，就多给自己买点营养品补补。回头住院过程中，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随时找我就行，我们店离这里不远。”
说着话，陈城已经扫完了樊星星主动打开的二维码，发送了好友申请。
樊星星点了“通过”，看到陈城的头像是个非常清晰的大头证件照，昵称也是典型的微商命名格式，写着“AAA余生陪诊小陈”，忍不住笑了笑：“你这大头照挺帅啊。”
“是吧？”陈城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哈哈乐起来，“这活儿说好干，也好干，毕竟相对收入来讲，入行门槛算是低的。但说不好干，也不好干，因为说到底还是服务业，面对的还都是心情身体都不咋好的病人，讲究的就是一个百依百顺、随叫随到、十项全能。就像今天，我就是刚接到订单，早饭还没吃完，就立刻跑过来。不仅得给病人办转院手续，还得开车把人送到外地指定医院。说实话，我还真挺担心中间会出点什么事。”
“哦。”樊星星似懂非懂，“那是得提前说好风险和责任。”
“光口头说好可不行，得签字。”陈城举举手里的包，“风险高的话，钱再多都不能接，得让她自己去找120。”
“是这样，转运病人责任重大。”樊星星点头附和，“那你先去忙，我再溜达溜达？”
“好。”陈城伸手拉开楼梯间的门，顿了顿，又有点不放心地把嘴贴近樊星星的耳边，压低声音再次叮嘱，“别担心钱的事，既然都住进来了，那车到山前必有路。真要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嗯，好。谢谢。”不管陈城说的是口头客套还是发自内心，樊星星都不可否认，在听到这话的这一瞬间，她心底确实有一层罕见的暖流陡然漫过。
记忆中，也有那么一个人，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她说，别怕，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可惜，那个人，在她十五岁那年，就撒手人寰了。
她是那么无能，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倒下，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抓不住。
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了。
心情再也飘不起来，樊星星决定回房继续躺着。
谁料还没走进病房，就听见刚才还很安静的房内，变得一片嘈杂。
隐约间，还听见唐恬情绪激动地在说着什么。
满腹好奇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围着隔壁床站着的，不仅有唐恬，有护士长，竟然还有陈城和余傅瑾。
“我可以签让你们医院免全责的同意书，”病床上的肠梗阻病人一扫之前通一个人电话时的低落消沉，大声对着唐恬争执，“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大的正规医院，怎么还会有拒绝病人自愿转院的情况发生。我说了，我的户口不在这里，在这里住院我报不了多少钱。我得回我老家报新农合，你们非拦着我，不让我转院的话，请问谁来帮我补这中间的报销差价？”
“可我刚刚也说了，您情况不能拖，需要马上安排手术。具体情况查房的时候余医生已经和您说的很清楚了。如果我们就这样送您出院，路上前前后后至少七八个小时，万一出点事，我们负责任事小，您丢了命事大！”唐恬据理力争。
“肚子疼还能要了命，你当我白痴吗？”女病人情绪愈发焦躁，“不就一个肠梗阻吗？当谁不会上网查了？”
“肠梗阻跟肠梗阻能一样吗？这是能用两只甘油就解决的那种肠梗阻吗？”唐恬脸都开始发红。
“说白了不就是想赚钱吗？”女病人嘲讽一声，看向余傅瑾，“你是医生，你说句话？”
“转吧。”余傅瑾冷冷地说了两个字，便转身要离开。
唐恬着急地喊住余傅瑾：“余医生，她这个情况……”
“她说得对，我们没有权利阻止病人转院。”余傅瑾停下脚步，语气极淡，是樊星星从未见识过的那种淡，“但我们有个前提条件，我们不能接受陪诊师自驾带您转院。您需要先联系好您的接收医院，在对方看完您的情况，确定可以接收之后，您这边再叫一辆可以异地转运的120。——有必要提醒您一下，转运120不同于同城急救120。同城急救120重在急救，什么病人都会接，而转运120是有接收标准的。只有符合转运条件的病人，他们才会和医院进行交接，这样我们医院才可能真的免责。否则，出了任何事，我们医院都有责任。”
“……”他这一番话，不仅吓到了女病人，也吓到了陈城。
他立刻选择了退单：“对不起王小姐，您这个单我们不能接。就算您和我们签了免责协议，我们也不能接。医生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们不具备转运条件。”
“这……”女病人脸色慌乱中带着迷茫，“这么复杂的吗？”
“我们又不是非法承包的私立医院，有必要骗你吗？”唐恬见病人终于不再油盐不进，放缓口吻，打开手机找出一个视频递给女病人，“肚子疼和肚子疼是不一样的，腹部器官很复杂，我们不会过度医疗。您的情况很严重，是之前清宫手术诱发的腹内疝至绞窄性肠梗阻，不是输点液止了疼，就没事了。我说句不合适的话，您这种情况，在一般小医院，还真不一定能立刻就确诊，所以像视频里这种耽误最佳治疗时间导致死亡的案例，也是有的。”
反面例子在前，女病人终于感到了害怕。
她惨白着脸，咬着唇，不再做声。
唐恬弯下腰，轻轻按揉着她的肩柔声安慰：“我知道您没人陪伴，报销比例只是个借口，主要是觉得孤独，紧张，害怕一个人做手术。没关系，我们会为您安排可靠的护工的……”
说着话，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倏然转头看向呆呆站在门框边、不知这种氛围下该进还是该退的樊星星，展颜明媚地笑了起来。
“看到那个小妹妹了没？她也是一个人做手术。刚才在走廊看到她时，笑得别提有多开心了，就跟中了一个小目标的彩票似的，心态不要太好！来，你们现在认识一下，回头多互相陪伴，这不比一个人冒险辗转到外地治疗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