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人，十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樊星星猝不及防的脸上。
尤其是余傅瑾。
那眼神自从听到唐恬说她离开办公室后“笑得挺开心”之后，就如同乌云压顶般，让她心虚地不敢直视。
如果不是在公开场合，想必他一定会冷冰冰质问自己一句：看我吃瘪，你很开心哦？
要命。
他可是马上要在自己身上动刀的主刀医生，樊星星你可真是老虎嘴上拔毛，不要命了！
樊星星后悔得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但作为刚被“官方”贴上“正能量”标签的正面典型，她就算再怂，也得赶鸭子上架，露出一张标准八颗牙的笑脸。
“对呀，不怕，我也是一个人。”当了这么久的前台，樊星星最懂得如何说话让人觉得舒服可信，知道怎么笑看起来更真诚甜软，“没事的，要相信余医生，他国外留学回来的，水平好的很。”
谁料余傅瑾听到这些彩虹屁，并没有如期地表情舒展，反而眉心愈发明显地狠狠一蹙。
糟糕，怕是又拍到马腿上了。
樊星星承认自己有点慌，但她着实不知道自己又是那句话触到了这位大神的逆鳞。
还好唐恬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你听谁说的？我们墙上可没贴咱们医生的求学经历和科研成果。”
“……”果然，还真拍错地方了。樊星星内心的小人不由仰天长叹。
看得出来，余傅瑾应该是属于那种秩序感特别强烈的人。
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怎么做，什么时候做，做多少，和谁做，他都喜欢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并不喜欢旁人不做预告地擅自越界，打乱他内心的秩序。这会让他们很不舒服，有种隐私被冒犯的感觉。
早知道就装聋作哑了。
“是我告诉她的。”陈城到底是机警的，一发觉场面有些古怪，便及时出头为樊星星解围，“当然，我也是之前挂号咨询的时候听人安利的。”
“你们认识？”唐恬惊讶。
“我们是老乡，刚在走廊碰巧遇见，就顺嘴聊了两句。没想到更巧的是，她竟然和我这个客户在同一间病房，还都是余医生负责的病人。”陈城笑了笑。
“是挺巧的。”现在显然不是拉家常的时候，唐恬及时把话题扯回到肠梗阻病人身上，对她继续安抚着，“请您相信医生，相信我们，一定没问题的。放轻松。”
女病人这才有些抱歉地转过脸看向陈城：“对不起啊，让你白跑一趟。我是不是应该付点车马费？”
“不用的。”陈城大方地摆摆手，没所谓道，“等您康复出院的时候，如果有需要，可以再联系我，我来帮您办手续。当然后续复查有需要，也欢迎随时优先考虑一下我。”
“那真的多谢你了。”女病人说完，又略显惭愧地看向余傅瑾，“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刚刚太着急，说话的态度不好，您别往心里去。”
“不会。”余傅瑾淡声应着，又重复了几句关于术前的注意事项，便拿着资料打算回办公室。
路过樊星星的时候，他脚步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就那么径直走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散去后，女病人才主动和樊星星打招呼：“你之前认识刚刚那个主治？”
“不认识啊。”樊星星有些莫名，“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他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女病人眼神有点八卦，“他看其他人的眼神你懂的，活脱脱传说中的高岭之花，平等地冻死所有人。”
“可能是因为我比较知道怎么气他吧。”果然就算情绪再稳定的人，被惹毛了，刀人的眼神也会藏不住的。樊星星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毕竟这年头，像我这么奇葩的病人，真的不多了。”
女病人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高情商地跟着笑了起来。
见气氛缓和了些，樊星星便趁机安慰她道：“你放心吧，不管认识不认识，塞不塞红包，都不影响手术质量。你要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比你的医生更希望你健康的。余医生虽然不苟言笑，但你想想，一个理性客观沉稳的医生，和一个嘴碎爱乱打包票的医生，你愿意选哪个？”
答案不言自明，女病人张了张嘴，虽然没出声，但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
她这完全是心病。
缺乏最基本的，对他人的信任。
听唐恬说，她刚做完清宫手术没多久，却紧接着再做这么大的手术，身边一个人陪护都没有，可想而知过去两三个月，她都遭遇了些什么。
可惜，余傅瑾就算再懂治病，也无法懂得女人。
只有女人，才能更懂女人。
樊星星走到她床头，看到上面写简单的信息：王爽，女，32岁，急性肠梗阻。
“我叫樊星星。”樊星星打算主动和她交这个朋友，“同命相连，都是一个人来做手术的十级孤独王者，幸会。”
因两个人的手术时间正好错开，又住在一起，便阴差阳错地共享了同一个女护工，倒也省了不少钱。
共同的境遇，让两个人革命友谊火速升温，很快变得无话不谈，术后的日子不算太无聊。
然而只有樊星星知道，这种表面上的“无话不谈”，心照不宣的是彼此对各自隐私的保留和对外人本能的防备。
“孤”久了的人，总会特别“独”。
找个人搭伴度过自己人生的某个阶段简单，但想让她们就此就毫无保留地对谁袒露心扉，简直比登天还难。
就像，直到王爽毫无预兆地提前出院，樊星星也不知道她已婚还是未婚，那个被流掉的孩子是个什么情况，她的家里人到底都在哪里。
“她怎么比我还提前出院了？”樊星星逮着机会问唐恬。
唐恬奇怪：“她没和你说？”
“没啊。”就她下去做个检查的功夫，王爽就不见了。
“还是固执地要求转院。”唐恬也感到无奈，“就像余医生说的，我们没权利阻止病人转院，何况她已经过了危险期，想转就转吧。我们只是医护人员，不是神。只能治病，无法救人。”
樊星星了然。
就像她自己，医院能切除她坏掉的阑尾，却无法拯救她崩溃的人生。
每天早上发放在床头的细长结账单，都仿佛是一柄柄被一脸冷漠的余傅瑾捏在掌心、面不改色割她生肉的小刀，炫得她心脏生疼。
估摸着等出院结算完，她一千多个日夜辛苦攒下的钱也差不多见底了。
没错，先进的治疗方式和效果好的新药，的确让她身体少受了很多罪，但钱包受的罪可就大了。
届时，她身体是康复了，但整个人该何去何从，还真是个大问题。
“我能不能也提前出院？”樊星星憋了半天，最终还是厚着脸皮对唐恬试探着提出申请，“我感觉我好的差不多了，检查结果也都挺好。”
“那你得问余医生，单子都是他签的。”唐恬知道她的经济情况，虽然同情，却也无可奈何。
樊星星只能讪笑点头。
和余傅瑾提这个要求？她几乎都能想象得到他听到这话时的反应。
算了，还是少自取其辱。
反正都已经坚持到现在了，也不差这最后一天了。
有时间去纠结这个，不如实际地去盘算一下出院后的生计问题。
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想要在附近区域短期内再找到另外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在翻遍了两天的招聘信息后，她确信几乎不可能了。
上海学历太卷了，她这一个十八线开外小城的中专卫校生，就算毕业成绩再优秀，想进稍微正规点的医疗机构，都纯属做梦。这点她非常有自知之明。
这也是当初她仓促之下，选择了在那家最终被监管部门判定为“涉嫌对老年人诈骗”的理疗店工作的主要原因。
并非因为那里待遇好，有前途，而是以她当时的条件，那是她能找到的唯一和她所学沾点边的工作。——哪怕，最后熬了两年多，直到店铺被查封，她也还只是个和实操完全不沾边的前台。
果然，人类所有痛苦的根源，全在于自身能力和欲望的极度不匹配。
王爽在的时候还好，至少有个人可以侃侃大山，暂时不想这些乱七八糟。
现在就留她一个人，空荡荡的感觉瞬间让她倍感绝望。
“你是不是这两天该出院了？”手机突然进来一条消息。
是陈城。
许是知道她无依无靠，他三不五时地会发消息过来慰问她两句。
樊星星下意识地刚诚实地输入“明天”两个字，立刻又点了删除。
每个人都不容易，陪诊就是陈城的工作。这份工作的本质，就是拿陪诊师的时间换钱。她不能让他再浪费每分钟都算钱的宝贵时间，来帮自己免费再做什么事。
而如果真按照行情给他付费的话，以一般陪诊师半天也要两三百元的收费标准，就凭她如今钱包比脸都干净的现状，她也给不出来。
直接不让他过来，才是她好，他也好。
更何况，她虽然穷，但自尊心一直挺高。尤其在熟识的同乡面前。若是到时被陈城不小心发现了她无家可归的事实，恐怕又是一个让他心理负累的难题。
“我今天已经出院了。”樊星星最不喜欢给别人出难题，更怕欠人人情，她想到此为止，“现在已经回到出租屋这边了。”
“那还挺快。”陈城很快回道，“吃一堑长一智，回头能上班之后，记得和你老板谈谈，社保该交还是要交。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不要因小失大。”
“嗯，我知道了。”樊星星发完这句话之后，想了想，又转了十块钱的红包给陈城。
陈城发出一个无语的表情，问她干嘛。
樊星星说：“感谢饭暂时请不了，但挂号费还是要还的。收着吧，不然我翻脸。”
陈城又发了个无奈的表情，这才点了接收。
樊星星总算如释重负，轻轻松了口气。
不欠任何人人情的感觉，真好。
躺下又百无聊赖地在床上摊了一会儿煎饼，她觉得自己还是没办法再没心没肺地睡下去。
从明天早上九点开始，她就得告别这张天价床，投身到漫无目的的都市小流浪生活中去。
她可不是小猫小狗，有天然的生存能力。再不济，它们还会有人投喂。
她一个大活人，可没那么好命。
事到如今，冷静下来，现实一点想，再按照以前的择业标准矫情，确实有点饿死活该的意思了。
不如，索性先打打短工看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一个以前从未认真考虑过的想法，就开始在脑海里野蛮疯长，压都压不住。
还有什么比做陈城这样的陪诊师，更适合自己的？
之前她就听陈城说过，这行目前虽然没什么高门槛，但病人更欢迎精通看病流程，懂医疗基本知识，能看懂报告的陪诊师。
如果她也能入行的话，就算当做过渡，半天两百多，一天五六百的日薪，也比之前当前台要赚得多得多。
若是做顺了，就算以后找到稳定工作了，业余时间当个兼职也不错。她听陈城说，好像也有上班族拿这个当做副业的。
更重要的是，这行就是和病人打交道，为病人提供服务，不正是所谓的专业对口吗？
樊星星再也坐不住，她决定去楼下门诊大厅浅做一下调研。
如果市场真的有这么大，她没道理不去大着胆子尝试一下。
以前因为个子小，又是女孩，应聘护工都被拒过，现在做陪诊师，总不会再被挑三拣四了吧？比起护工，这行听起来似乎更考验从业人员的专业和细心，应该没那么考验体力。
说干就干，樊星星越想越激情澎湃，直接在病号服外简单地裹了件外套，便乘坐电梯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