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完庭院,时间已经不早,三人各怀心思,牵着马走在坊内大十字街上。
大宁坊坊门就在前方不远处,林英英正要请二人留步,突然看见坊门之南的一座寺院大门打开,从里走出一个清隽的身影。
不是姚崇又是谁?
长安城占地十三万亩,包含宫城、皇城、外廓城三部分,其中住宅区和商业区组成的外廓城,含一百零八个坊,是当今世界最大的城市。
在这样的体量下,林英英竟然能几度偶遇姚崇,确实当得起有缘,于是禁不住高声叹道:“姚十郎怎在此?也太巧了。”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过高昂,不远处的姚崇竟然露出讶然的神色,不过眨眼间,又恢复成一贯淡定从容的神态。
“叫这么亲热。”裴庆远瞥了瞥林英英,朝姚崇拱了拱手,便径直往坊门走,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一旁的阎贞尴尬地笑了笑,既对姚崇,也对林英英。
亲热?
林英英觉得裴庆远简直莫名其妙,不过她急着回家,也便朝姚崇行了个礼,跟上了裴、阎二人。
然而,姚崇却朝他们走了过来,拱手笑道:“不想竟和三位在大宁坊相遇,三位既到了姚某家附近,姚某当尽地主之谊。”
“不用了,元之兄。”裴庆远指了指泛着点点金色的天空,笑道,“时候不早了,裴某急着送八郎回家。”
姚崇淡笑着看了林英英一眼,“那姚某不便打扰了。”
依然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林英英下意识反驳:“前方不远处便是坊门,裴兄请留步。”
又朝姚崇解释道,“林某家住城西,不便久留,改日定上门拜会。”
林英英因为自己的计划,不排斥和长安高门贵族子弟结交,加之她本身便对姚崇这种历史名人有着天然的好感,自然绝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姚崇微微颔首:“那说好了?姚某记下了。”
“一定。姚十郎有所不知,林某要为县主设计大宁坊的宅院,这些日子都要来此地,相聚有的是机会。”林英英解释道。
“林文英”要为县主设计宅院的消息,自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
裴庆远神色不愉。
“姚某恭喜八郎。”姚崇笑意吟吟,“若有用得上姚某的地方,八郎尽管吩咐。”
林英英等的就是这句话。
“题字之约,林某可记着呢。”
姚崇微微一笑,如沐春风:“姚某定不敢忘。”
裴庆远越听脸色越难看:“什么题字之约?”
“这是林某和姚十郎的秘密。”林英英笑得眉眼弯弯,朝三人拱手作别,打马离去。
裴庆远正要追过去,被阎贞一把拽走。
徒留下一脸笑意的姚崇。
“裴景舒,这到底怎么回事?”
阎贞一把将裴庆远拽进平康坊苏令娘处的私密雅室,一入座,便劈头盖脸质问他。
裴庆远犹自生着闷气,懒得理会阎贞,端起美貌侍女奉上的酒便一饮而尽。
阎贞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见裴庆远不吱声,直接夺过了他的酒盏,再次追问,“你莫非真喜欢上……”
阎贞咽了咽口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林文英”三个字。
“我不知道。”裴庆远深深叹了口气。
阎贞大吃一惊:“什么?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
“真不知道。”
裴庆远眼里漾出温柔的光,“你不觉得她这个人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
“脑袋聪明、胆子也大,有勇有谋。”
裴庆远脑海里闪过林英英借“下婿礼”棒打高平又装神弄鬼的事,禁不住笑出声。
阎贞面露不解:“就这?我们这群人,哪个不聪明,哪个不胆大?”
裴庆远突然想起什么,白了他一眼:“是你告诉她,我不喜欢……虫的?”
阎贞心虚地拿起酒盏喝酒,喝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是裴庆远的酒盏,立马放下。裴庆远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立刻召唤侍女换盏。
阎贞嘿嘿一笑,给裴庆远倒了一杯酒在新的酒盏里,继续问道:“没了?”
琥珀色的酒在酒盏里摇摇晃晃,裴庆远的心也跟着晃动起来。
“心也细。”
房间里点燃了上好的沉香,裴庆远轻轻嗅了嗅,仿佛回到了别业修建遇雨那日。
“拿着这个,可以驱虫。”
林英英递给他沉香木的时候,是藏着一丝关怀吧?
阎贞皱了皱眉:“八郎做事是挺心细的。”
“唔。别业建造之前,明明给了她地形图,她还要亲自去实地考察;建造的时候,那么脏的工地,更是每天都去,一待便是一个白昼……”
阎贞不解:“八郎喜欢修房造屋,这些不是他该做的吗?”
“该做?”
“诚然,像高大郎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如八郎这般,每日去工地监工。可是这除了证明八郎做事尽善尽美外,还能说明什么?”
“做事尽善尽美……”
裴庆远喃喃自语,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尽善尽美。不像裴某,整日里游手好闲,三天打鱼两天筛网……”
阎贞一愣。
裴庆远咳嗽一声,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
阎贞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说点玩笑话打趣,长安名妓苏令娘缓缓走了进来。
“令——”
“嘘。”苏令娘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放在唇上,才朝阎贞福了福身。阎贞笑了笑,自顾自喝起酒。
苏令娘放低了脚步声,悄悄上前,看着裴庆远哪怕合上也令人心动的眉眼,手情不自禁往他的额头靠近……
“令娘。”
裴庆远突然张开眼,淡淡一笑。
苏令娘急忙收回手,低低地笑了一声:“都怪令娘,让七郎等乏了。”
苏令娘说着便偎在裴庆远下首,给阎贞和裴庆远斟酒,“令娘给七郎和阎君弹首曲子解乏?”
裴庆远笑着摇了摇头:“令娘一曲琵琶,名动长安,只在这小小雅室弹,岂不辱没佳人?我和阿贞坐会儿就走,你忙你的便是。”
苏令娘神色一黯,娇滴滴埋怨:“七郎这些日子很忙吗?每次来令娘这儿,都没坐上一个时辰。”
裴庆远哈哈大笑:“投壶那次,不是待了许久吗?”
阎贞听到“投壶”二字,脸色一变:正是那晚,八郎才和我们玩到一起,然后住进了景舒家……然后八郎开始为景舒设计别业……然后……
糟糕!这一切的开始,还是我促成的!
阎贞心里止不住懊悔,恨不得回到那晚,势要为林文英找到一间旅舍。
苏令娘一听,秀眉一蹙:“从初春到盛夏,都过去这么久了……七郎的别业都造好了。”
裴庆远嘴角微勾,眼神淡淡:“令娘想说什么?”
苏令娘心里一突,面上依然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近日长安城里,盛传七郎造了个极其别致的别业,令娘也想去看看呢。”
哪怕像苏令娘这样的名妓,假母也不会允许她们随意出门。只有每月的初八、十八、二十八日那天,妓女们可以到平康坊的保唐寺听经,若其他时间想要外出,便只能被恩客们带走了。
“裴某岂会造别业?”裴庆远笑得恣意,“造别业者,另有其人。”
裴庆远岂不知苏令娘意?再一次委婉拒绝了她的请求。
苏令娘眼神黯了黯,顺势恭维道:“哪里需要七郎亲力亲为?七郎一声令下,有的是人供七郎使唤。”
裴庆远眼底溢出一抹笑意:“我可使唤不了她。”
苏令娘听着裴庆远亲昵的语气,心里没来由地一跳。
一旁的阎贞听得牙酸,朝裴庆远抱怨:“你还喝不喝酒?不喝,我回去了。”
“瞧我,怠慢阎君了。”
苏令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朝阎贞又福了福身,“令娘给阎君赔罪。”
阎贞陪了一杯,爽朗一笑:“令娘说笑了。”
不料,裴庆远却突然站了起来,摆手朝阎贞说道:“不喝了,你提醒我了,我明天有要事得早起,还真要回家了。”
这次轮到阎贞傻了眼:“要事?我怎么不知道?”
裴庆远没回答,朝苏令娘点了点头,以示告辞。苏令娘想留却不敢留,连忙起身要为裴庆远整理衣衫。
裴庆远再次摆了摆手,自顾自整理好圆领袍便往外走。
阎贞急忙站起来,焦急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裴庆远行至房门口,回首一笑,桃花眼灼灼发亮:“她明日一定还会来,我去等她。”
苏令娘脸色一白,再也维持不住笑容。
阎贞撇了撇嘴,不怕死地蹿了上去,攀住裴庆远的肩:“我正好要给八郎东西,和你一起去。”
八郎?
苏令娘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却莫名惴惴不安。
裴庆远用手肘击了下阎贞,阎贞吃痛松手,裴庆远趁机走远了。
接下来的几日,阎贞果然如他所说,像跟屁虫一样跟着裴庆远和林英英,同他们一起走访了数个王公贵族的宅院正堂。
裴庆远对阎贞的厌倦之情,达到了顶峰。
阎贞装作没看见裴庆远的白眼,依旧乐呵呵要同二人凑在一起。
林英英不觉有他,只一个劲表示感谢。她每天白日跟着他们看重栱和藻井,晚上便同林文显一起绘制县主的宅院。
日子过得异常充实。
可就在林英英熬了一夜,草稿初成的时候,裴庆远却派人传来消息——高平提前将设计稿给县主过目,县主十分满意。
要他们立刻赶往延康坊内的西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