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悬镜在室内呆得极其无聊。用胁差做了五百个素振过后,他甚至拿橘子练起了刀法。
橘子放在桌面,刀在鞘里,但是拔刀的下一瞬间,橘子就被平均地分成了两半。
见到这样的神技,一贯严肃的浅野隼人反而笑了起来。
“这种事情也是好笑的吗?”入山悬镜不悦地擦拭刀刃。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真正的任务不是绘制地图这么简单吧。那可是登户研究所……在我的印象里,是研究雷云兵器、风船爆弹一类东西的地方。”
“既然你猜到了,也就应该知道不该再问了。”
“好的,好的。可是,那也不需要这样勤苦地练剑吧!战场上还有机会拼刀子吗。”
浅野隼人的笑意愈发放肆。这让入山悬镜觉得浅野的身体暂时被李老秃占据了。入山悬镜纳刀入鞘:“目前来看,青龙刀式思维在战场上依然有效。”
“青龙刀?”
“是中国军人背的一种宽背环头大刀。我军在战场上,的确就是在和那样的兵器战斗。家兄战死前,我读过他领到的《步兵操典》,里面原有‘肉搏精神’一段。”
“战争白热化后,青龙刀会变少的。”
“也许已经变少了。我从帝都大学农业系获得了兽医学位,进了陆军研究所后,操典里的那些文字全都消失了,变成群战作战术。一个分队,会配发一架轻机枪。”
“配得过来吗?”
“不要说丧气话。好笑的是,轻机枪上也都会附带刺刀。这说明上面那些饭桶根本不懂肉搏。”
李老秃,不,是浅野隼人哑然失笑:“刺刀本身就不是一个适宜白刃战的兵器。”
“所以我还是在练习剑术。家兄死后,我在本门已经是最年轻的‘免许皆传’了。”
免许皆传,是日本数百种古流技艺对门内高级别传位的称呼,一个免许皆传的持有者已经掌握了全部技艺,已经可以出师了。但早在大正年间,剑术就已经参考讲道馆将“柔术”改为“柔道”的方法,把剑术改为了竞技性的“剑道”用来推广,段位制也逐渐取代了古流的传位制。入山悬镜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用家传的剑术在剑道竞技中屡屡取胜。
入山悬镜抬起眼:“从你的言谈中,我能体会到你也精擅武道。”
“我只擅长暗器。”浅野突然严肃起来。入山悬镜觉得,真正的浅野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这个意外的发现甚至让他后颈一凉。浅野穿的是一件单衣,根本看不出能在哪塞了暗器。
“那不更是毫无用处么。”入山悬镜继续挑逗着,四肢百骸却已经开始精确地调动起来。
“武道的精髓在于适用性。如果持刀不能及时作送足向前的攻击,那它相对于暗器就毫无优势。”
说到这里,浅野缓缓往后退了一步,而入山悬镜几乎在瞬间退到了墙根。入山悬镜的右手按在刀柄上,随着拔刀出鞘,他的送足和突刺也就开始了。
哪知道两枚暗器就从看不见的地方飞了过来。用胁差打掉了一枚暗器,那是一枚核桃,另一枚核桃就直直打在自己的锁骨下方。就是这么一镖,让自己的速度慢了一分。单手握住胁差,以中段构的姿势指向浅野刚才的位置时,浅野却早已经不见了。
入山悬镜感到锁骨一阵剧痛,那仅仅是山货店里到处都是的普通核桃。
“这是所谓的‘蟹眼之事’。”浅野的声音在房间的另一角响起。他把被打掉的那枚核桃捡起来,单手捏碎,往嘴里送着核桃肉。
“蟹眼之事……”
“蟹的两个眼棒,会动来动去吧?人的瞳仁在眼白里打转,就是像蟹眼一样。我们从小就练习这个技术,眼到手到,让暗器自然地飞向这对瞳仁,就是蟹眼之事。顺带说,核桃只是演示罢了,实战时我会换成苦无。”
也就是说,浅野隼人的核桃故意往肩上丢,这样不至于把他射瞎。而且就算是换成手里剑,也不比核桃重多少,只适合攻击眼球。但如果换成扔厚重的苦无,攻击动脉,对方会重创甚至丧命。只不过,这种兵器仍然不是适合战场的东西。入山悬镜嘴硬道:
“战阵中毫无意义嘛。”
浅野没说话。他把另一个核桃捡起来,又塞进了衣服的不知哪个兜。接着,从满柜子的干菇和鹿角里翻出另外一个东西:“送你一件更没有实战意义的东西。”
入山悬镜接过来,发现那是一本中式的卷轴。
“从旅顺准备撤离的时候,我闲极无聊,晚上潜入了一位学者的藏书楼里。学者叫罗雪堂,据传书库里有一套得自敦煌的《大云无想经》。”
“听名字很熟悉。”
“因为他是满洲国的参议,还是满日文化协会会长,名头唬人得很,但我偷也就偷了。本来是冲着《大云无想经》去的,因为光线不好,以为是佛经,第二天才发现是一本剑术记载,肯定卖不出价钱来。”
“不是蟹眼之事么,怎么会认错?”入山悬镜笑道。开完这个玩笑,他才觉得自己紧绷的背部和双手略微松弛下来。
“谁叫它和那套《大云无想经》放在同一个箱子,早知道应该把相邻的那本拿来。”
入山悬镜展开卷轴,的确是专门训练短剑的剑谱。中国六朝的写经是卷轴,日本人拿到后,喜欢割裱成碎片,悬挂在书斋茶室。卷轴从外面看都是差不多的,不看那些指甲盖大小的题签,的确根本分不清哪卷是哪卷。
入山悬镜研究了半个月这套秘笈,发现这套剑术大有渊源。唐太宗的时候,有一支千人队伍专门装备这种短剑,人数有千人之众。只不过后来这种短剑不再装备唐朝的军队,谱子也就跟着消失了。
而这套卷轴里面所绘的短剑形制,与入山悬镜这把胁差出奇地类似——因为小乌丸即是以日本蕨手刀形,配上了唐样的剑形刀尖。形制相似,技术就会有共同之处,这是兵器进化的铁律。在日本,胁差已经沦为打刀的辅助,它并没有一种单独的技法,只能以“小太刀术”统称之。这卷绘本讲述的技术要领,正与小太刀术类似,却是经战场验证过的。
其中更有一章“闪赚法”,极其详尽地描述了短刀如何偏转刀柄,以使得短刀打出漂亮的防守反击。在绘图后面,入山悬镜甚至看到这样的文字描述:练得好了,可以使对方看不清真实的刀路。
入山悬镜掩卷深思。在古流武术里,曾有人提到过先前的剑豪使用的“影拔”之术:自己的剑可以穿过对方的剑而击中对方的身体,就好像穿墙术一样。但由于是秘剑,只在两人私下决斗时候使用,因此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影拔术。
眼下的这章“闪赚法”,莫非就是秘剑影拔的由来?
入山悬镜一边跟着飞机测绘,一边练习“闪赚法”,如此过了两个月。两个月后他愈发地理解了其中的奥义,自觉有能力决胜。再次与浅野隼人试合,已经能在一次抽刀后迅速转换方向,打掉两枚方向不同的核桃。浅野评价——“已经足够了。”
如果能击败那个中国武者,把家传的打刀拿回来,那么甚至可以去开创新的流派,把哥哥带来的污名全都洗刷掉。
接下来就是等待薛大师的消息了。
****
上海华格臬路,杜公馆。
导演陈迁把自己的鸭舌帽揉得像一坨抹布。他在这座豪宅里坐得很不是味道,因为面前的人正拿着他拍出来的胶片,扯开来对着灯光看,看完一段就烧掉一段。
“满……映?侬给日本宁拍这样腌臜电影。”那人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陈迁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个。他只能哭诉自己今天在这重复了不下十遍的话:
“杜老板,杜老板。白小姐真的不在这里。她推掉合同后,我们真的再也没见过她。我都拿我作品打包票了!”
那位“杜老板”无动于衷,倒是有一个手下凑到陈迁耳边,语气春风化雨,略带苏北口音:“杜老板不会为难你。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哪怕就说一个词……再说一个……”
一根救命稻草突然涌到陈迁心头。“长沙!长沙。我在化妆间,依稀见她有一张船票!上面写了长沙的。”
他偷眼望过去,见杜老板眼神亮了那么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
杜老板道:“还真是回湖南了。”
手下躬身:“来往长沙的货船上,还有几个我们的人。”
杜老板沉思良久。
“不妥。”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老长辰光了。我晓得,她是逼不来的。现在只有那个法子可以让她回来。”
手下声音嘶哑:“真的要用姓薛的?”
陈迁不明白这个姓薛的到底是谁,但是看得出,杜老板已经不再关注自己。这位叱咤风云的上海滩大佬,如今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慌和焦虑,如果能拍下来,放到电影里,将会是一段绝佳的戏剧。
手下仍在温言劝说:“可是,那样……白小姐回来,也不再会是白小姐的样子了。毕竟那是个‘点传师’啊……”
杜老板把剩余的胶片攥在手里,捏得咔咔作响。
手下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也就没敢再多说。杜老板补充道:
“事成之后,我们欠姓薛的一个人情。”
“姓薛的想要货船上那几个人用。”
“依他,依他。”
手下松了一口气:“您真是深爱着白小姐。”
杜老板横他一眼,眼睛宽慰,已经没了刚才的焦躁,仿佛刚刚的浓情只是一个刻意的玩笑,他们谈论的白小姐从这一刻起变作了一个玩具。
杜老板起身离开了。紧接着,那个手下叹了口气,拽过陈迁的鸭舌帽,展展平,重新扣在他头上,又叹道:
“喏,一根指头换一条命,今后不要再给日本人拍片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