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学来的这一招呢?”
空袭的第二天,顾少亭一直在两头跑,忙着搜集细菌战的证据。他再次见到田凤梧时,后者满身是血地被抬进手术室,嘴里还在喃喃念叨这句问话。
打鼓县城的医疗水平实在是太差了,又不敢随便把奄奄一息的田凤梧转移出去。门外,吴长官和麻老大两个人还在喋喋不休,好像是在做最后的谈判。
山寨的饮水已经被切断了。顾少亭本来想亲自把不多的消毒用品拿到山寨,但田凤梧这个样子,只能拜托治好了的土匪运回山寨,送给阿仡。
手术到第二天早上才结束,田凤梧暂时保住了命,但锁骨、肋骨和胸骨多处被劈坏,肺脏也了裂了口子,也许这辈子也别想使出功夫来了。医生建议,最好让吴长官安排军车,送到沅陵复查和休养。
下午,田凤梧醒了。他喝了点清水,朝顾少亭举起一根手指:
“薛师弟把我赶出杜家山国术馆,是为了鸠占鹊巢给日本人献宝,那是个极佳的情报基地。哦,就是砍我的这个日本人。”
“当时应该把此事告知龚沛之。”
“他啊,早就和姓薛的串通好了。照此下去,长沙必然沦陷。”
说完,田凤梧又昏过去一会。醒来,又问顾少亭:
“如果你是这个日本人,你下一步会怎么做?”
“我会搜集瘟疫在城内传播的资料和数据,发送到上级部门。”
“你是说他和你一样,也是研究员?”
“差不多。可能是日本陆军里那种研究岗位的。重点是,他应该还在这一带,没有跑。”
“妈的。”田凤梧冒出句粗口,“就不该让科学家练武术。”
虽然是这么说,但再次醒来的时候,田凤梧突然说:
“少亭兄啊,你去把那个日本人杀了吧。”
顾少亭被他吓了一跳。“您老疯啦?连您都干不过他。”
“我只是一时疏忽。再说了,你去打他,是旗鼓相当……你看,你平常研究的那些东西也挺大胆的。”
“那能一样吗?我是振兴实业,他是投毒,是违反国际公约的。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行吗?”
“你是说那些当兵的啊。他们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
“至少他们有枪。”
“这个日本人可是把你的实验品全毁了,还给城里来了顿轰炸。国仇家恨啊……”
这话一下就说到顾少亭心坎里了。猪场炸了,他的育种学论文就没法做了,什么育种值计算、回归分析,全完了。可怜的小猪才那么点大,就烧得跟焦炭似的。
“对不对,现在是不是很想亲手把他杀了?”田凤梧接着怂恿,“我早就说过,你身上有那股杀气。”
“我杀猪的,当然有杀气。”
顾少亭闷头想了一会。现在两军还是没有放下戒备,如果在这个时候拜托军人全城搜查,可能连间谍都没抓到,双方就先火并起来。他扭头去了黄娭毑的病房,找到麻老大:“我还有一个问题。石光耀的尸首没找到,龙老三告诉我是被娭毑用蛊给化了?”
麻老大笑笑:“伢子,你想要我杀死石光耀的地方?那就是寨子后面不让去的地方,是个天坑。”
黄娭毑又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麻老大说:“妹伢子,你说说娭毑在说什么。”
梅先说:“天坑是有生命的。”
顾少亭听完他们的讲述,又钻进田凤梧的病房。“我有个条件。现在这个人肯定在城里乱逛,只要知道您不死,还会再次下杀手,但他肯定要做完研究,再来取您的性命。我得把您转到山上去。”
实际上,顾少亭现在特别想回山里呆着。虽然史蒂夫注射过猪霍乱疫苗,但保不齐它的孩子会一个不小心中什么毒,这样他就一点数据都没有了。
“现在山上重兵把守,山后又上不去,他会来吗?”田凤梧说。
“放心吧,他会来的。”
“看来你准备好了。刚好,他最厉害的那招秘剑,我也想通了。”
“需要学几天?”
“三天足矣。”
自己舒舒服服躺着当姜太公,让别人愿者上钩。顾少亭呕着气想。跟那个薛道久,简直是亲兄弟。
****
入山悬镜在山崖下静坐。山前的吊桥出不去,但山后的这道悬崖还可以攀爬。
几天前,他曾经看到一个采药的少年荡着绳子在崖上攀爬,采完药就把绳子收走。但最近几天,这个少年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他在下面打坐,抬眼去看每一条裂缝。这是一种类似禅宗的观想行动,他想象每一条可以行走的分支,只要有一把抓不稳,他就会在想象中掉下来,摔个脑浆迸裂,然后就放弃这条路线,从头来过。这是古流剑术修炼的一个方式——透过皮肤,观想自己用的尺骨和桡骨旋转,如拧茶巾般将刀柄修正到正确的角度,即为“手之内”的修炼秘法。用这种方式可以修正肌肉记忆的惯性错误,有时效果甚至强于千遍实际练习。
每天,他只吃一点干粮。吃干粮的时候,就在盘算“C工作”的事情,休息一下脑子。“C工作”是喷洒霍乱的代称,日语发音成“虎烈拉”。这次行动准备得很周全。先是在北海道用飞机喷洒无毒的色素溶液,看它在雪原上的覆盖效果,后来在哈尔滨和东北的雪山反复用色素做了实验。但实际喷洒时,用了半吨霍乱菌菌株的溶液,那是有毒的物质,百密一疏之下,执行C工作的还有一名日本士兵染病,现在不知道救治得怎么样了。
那时候所计划的,仅仅是以湘西的一个县为采样,但现在看来,这个县的人已经开始管控食物和水源。他想,如果撒下的是带菌的粮食、布条,或是已经携带病原体的跳蚤,是不是效果会更好?但有没有可能是这里的人已经察觉了疫病里有人为的因素?从土匪传到军人那里,这条路线已经算是够隐秘的了,难道,土匪窝里有相关的专业人士?
一切只能等潜入山寨后再说了。
想不通的时候,入山悬镜就继续研究攀岩路线。这样的过程进行了三天,在想象中,他摔死了五百二十三次,也就是有五百二十三条路线被他抛掉。最终,一条完美的攀岩路线在他脑中进化出来。
当他攀上岩壁的时候,这个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山寨也尽收眼底。他找到了采药少年的绳子,为了防止潮气沤湿,它被装在一个筐子里,需要下崖的时候,从筐子里拿出这盘绳子,缒下去就可以。绳子有十几米长,足够平安无虞地抵达崖底。他把两把刀贴近左肋,慢慢潜行。在走到后山的时候,一个背着竹筐、拄着根棍子的青年突然出现在眼前。
“小林教授?”那个青年说。
这年轻人是这家公司的经理,上次见过的。看起来,他的腿好像伤了,腿一瘸一拐,费了好大劲才走近来。
“哦,是顾经理啊。”入山悬镜把两把刀藏在身后,用生硬的粤味官话回答。“我来看看霍乱有没有蔓延开。你的猪没有得病吧?”
“没有,是人霍乱。而且我给史蒂夫提前注射了疫苗。没想到吧?如果飞机洒下的恰好不是霍乱,而是鼠疫,可能我就没那么幸运了。”
“什么飞机?”入山悬镜只能硬着头皮说。
“就是把炸弹扔我旁边,害得我一年没睡好的,飞机。一看见,我就想用高射机枪打下来的,那种飞机。”
“你是说空袭?那是我国军方的政策,我作为知识分子,可是拥护两国和平的,除非你先发起挑衅。实际上,你已经在挑衅我了。”
那青年笑了笑,拄着拐问道:“那你的真名叫什么?”
事情到了这里,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
“我叫入山悬镜。”
“好,入山悬镜,我叫顾少亭。你知不知道,只要我大喊几声,就会有人扛着枪冲过来,把你打成筛子。”
“在你们的人冲过来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下到崖底。倒是担心你自己会不会死吧。”
青年仍然没有任何讨饶的意思,反而问:“你杀死田老的那一招是怎么用的?”
入山悬镜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能问出这句话的,必然不是毫无反抗能力的病夫,甚至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农场经理。本以为这个叫顾少亭的青年手里并没有什么底牌,但他几句话下来,反而让自己落入了一个越挖越深的陷阱,更加捉摸不透对方了。不过,土匪窝里鱼龙混杂,会点技击之术也不奇怪。
看着对方握紧手中的单薄木杖,入山悬镜心想,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有自信能杀了顾少亭。
“是‘影拔’。”入山悬镜说。“小太刀术重在防守反击,但为了制造防守反击,就要用到‘影拔’。就像这样——”
没有用胁差,而是直接拔出了打刀。该死的卍字型护手有点硌手,那个刀环握起来更是难受,但不碍事。入山悬镜凌空一刀劈下。对方果然使出了可笑的杖术,突刺过来。虽然打刀可以劈得断木杖,但为了避免交刃,入山悬镜还是娴熟地使出了“影拔”。
成功地骗了过去。打刀“穿过”了木杖,只要在这一招的最后用上“手之内”的细微发力方式,让刀刃在瞬间劈入肉体,这个顾少亭就要身首异处了。
怎么劈空了?沉浸在得胜的预判之中,入山悬镜完全没想到对方矮身蹲了一下。对方没有上当?
来不及想了。杖身被顾少亭的双手分为三段握住,完全护住了躯体,采用冲撞的方式攻过来。第二刀!入山悬镜想要后退一步,举刀成“八相构”的姿势想再次斜削,顾少亭的双手却暗自变换了把法,棍身令人难受地钻进自己两手之间。
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已经脱手。入山悬镜完全没有想到对方有这样的招式。十多年的练习,竟然败在一根拇指粗细的棍子上。
顾少亭把打刀踢得远远的,而非捡起来,这表明他不会用刀。想到这里,入山悬镜把手按在胁差的刀柄上。对方却冲过来,像使打刀一样,用那根棍子数次将自己的手敲离刀柄。一边打,还一边嘟囔着“论文”之类的字眼。
疼痛。因为平常练习有刀镡的缓冲,就算被木刀和竹剑打到“小手”位置,也不会有如此疼痛的感觉。那是带有棱皮的中国短杖才能造成的杀伤力。入山悬镜忍着疼痛,想要抓住那根短杖,短杖却像变魔术似地来回变换。接着,像刚才卸下打刀的技术一样,短杖钻进了他的两腿之间,膝盖处一阵阻力传来,入山悬镜整个躺在山石上,嗓子里开始轻微地传来肺部深处的气息。
“很不错。”入山悬镜躺在地上,干脆不再拔刀。“我想同你打番场。”
“什么?”
“好好地决战吧。你可以用自己的武器。”
那种棍子,打得多了就断了,可你的徒手技术总不会也很棒。入山悬镜心想。
****
顾少亭和入山悬镜相对而立。此前,他仔细观察了入山悬镜的身高。大约一米七。比自己矮了将近十公分。但他没有把那把短一点的刀扔掉。
再往西几步,就是天坑。这是顾少亭早就勘探好的地点。
黄娭毑相信,湘西的天坑是有生命的。一开始,天坑下面有暗涌的地下河,有蝙蝠和小兽栖息,生机勃勃,在有的山头,土匪们还会在那里汲水、炼制石灰和硝石。本来,打鼓山的天坑也是活的。曾经有人用绳子缒着下天坑勘查过,虽然抬上来的时候已经窒息而死了,但那时天坑是有地下河的奔涌声的。
接着下来,坑壁的石块受到水和空气的侵蚀,就会逐渐剥落,被地下河席卷而去。就像那帮研究聚变的学者说的那样——太阳终将走向衰亡。剥落的石块会将河水全部填满,那时候天坑就“死”了 :沉默,或是彻底崩塌。
而自从石光耀的尸体掉进天坑的那天起,打鼓山的天坑也“死”了。
现在天坑之上,顾少亭终于有机会用上《Defendu》里传授的技术,和入山悬镜扭打在一起。经过几个回合的扭打,鞭杆已经断成两截了。他紧紧抓住入山悬镜的皮夹克,时而把他摔倒,时而被他的拳头怒击。
短暂分开的瞬间,顾少亭听到入山悬镜说:“你会讲道馆的武术?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中国人。”
其实,顾少亭觉得自己的头骨已经快要裂开了,好像右侧的太阳穴肿起来老高。最近几个月,他一直按照田凤梧教授的方法练习卍字手,手劲已经非常够用了,但面对真正的生死之争,他只恨自己的双臂疲劳得太快。
入山悬镜的技术也是柔道。或者说,是饱含了当身技的古柔术。基本上,《Defendu》里好用的手法他都想要尝试过,要不是因为这本实用手册,入山悬镜的很多技法他是没办法提防的,但两方准备好的对决终究不是擂台,手册里的很多奇招还是难以施展。
顾少亭开始闻到自己的血的味道。一只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因此没能看到入山悬镜绕到自己身后。他听说,如果穿了合适的衣服,裸绞会比书本上描述的更加有效,因为皮夹克的致密质地使得压力无孔不入。顾少亭用双手尽力对抗着对方的锁技。也许只过了两秒,顾少亭就意识到自己快撑不住了。这时,被裸绞的部位好像放松了。
顾少亭觉得自己身子一沉。那并不是放松了。那是裸绞之后的当身技。
“天狗胜”。
以裸绞姿态向后牵引被绞者仰天倒下,同时用肘部往胸口用力下击的招式,结合膝顶,脊椎搞不好会断。
顾少亭的背部好像被撕裂了一样。入山悬镜把他翻过来,面对面冲着自己。用仅剩的视力,他看到入山悬镜把手按回短刀的刀柄。他伸手把入山悬镜的手按住,左脚踏实,右脚朝左前方蹬去。
“狸猫上树”。是田凤梧在鳅鱼头船上教过的那一招。
只不过这次在踢腿的时候,顾少亭用右手把那把胁差拔了出来。“近身的时候,另一把枪容易被抢。”他是这么跟梅先说过的。
入山悬镜的肝部中了一脚,接着那一脚向入山悬镜两腿之间用力踩下,使入山悬镜再也没有立足之基。这正是形意拳“龙形”的秘要。借着入山悬镜向后倒下的态势,右脚踏实,左脚上步,是“狸猫上树”后续的崩拳——
崩拳似木,是模拟一柄匕首插入敌腹。
入山悬镜用手握住顾少亭的手臂。如果是普通人,这么随便一捅顶多是重伤罢了。但短刀的刀锋偏侧,顺利插进他的肋骨之间的位置。再稍微向后一带,保证创口的扩大——
杀猪宰羊的时候,练习过无数次的准头,这是入山悬镜最后一件没想到的事情。他一脚踢开顾少亭,觉得自己的瞳孔无限扩散。荷枪实弹的土匪们赶到了,不知为何,好像还有一些正规军。不,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是不是还有机会逃跑?
他胸部插着刀,摸爬着寻找出路。脚下被鲜血和苔藓弄得满地打滑,他踩空了。
筋断骨折的声音从空洞中传来。过了一会,干涸黑暗的天坑,好像重新传来了地下河奔涌的声音。
天坑,好像又复苏了。